窮苦人家的孩子,想吃飽穿暖、順利長大都不容易。
據說早些年的時候,村裡每兩三年就有一個孩子夭折,這些年靠老天賞飯,地裡莊稼長得好,農家倉有餘糧,這種事才漸漸少了。
孩子們在田野河畔滾着滾着身闆子就長大了,長大後再踏上父輩的腳印,弓腰将自己深深紮根回泥土地,用汗水澆灌他們的後代。
如此世世代代循環往複。
能走出鄉野,真正見識到外邊的世界的少之又少。
自然無法同那名小哥兒一般,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從小浸潤墨水書香。
這是環境和教育共同作用的結果。
陸嘉志上輩子家裡富過,爸媽活着的時候不曾短過他什麼,他便從不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如别人,如今時移世易,倒忍不住羨慕起旁人來。
仲夏時節,集市上很是悶熱,越來越多的人圍在了筆墨攤子前,悶得一臉豆汗也要聽那青緞長衫男子跟攤主掰扯。
此人年約而立,穿着斯文富貴不說,言談間透露出似乎是個對文房頗有研究的行家。
圍觀群衆原先紛紛猜測着,這是縣裡哪戶人家的老爺,怎看上去面生得很。
哪成想這人說着說着就跟攤主吵了起來,指着人家鼻子罵:“這龍尾硯成色不對!不像歙州龍尾石所制,倒像不知哪裡淘來的次料,哼,以次充好,不識廉恥!”
他便要求下發墨[1],以此一鑒真假。
攤主心裡頭其實也不是不虛,原以為來了條大水魚,結果居然是個刺兒頭。
他做硯台仿制的行當做了這許多年,一手技藝幾乎出神入化,從未失手,不想頭一回仿龍尾硯就給人揭了老底,如何能不羞惱交加,如何肯承認?
“下了墨,我這方硯台不就成二道貨了?還怎麼賣?去去去!愛買買,不買走!”
見攤主這樣閃爍其詞,那長衫男子便越發笃定,甚至氣定神閑地捋起長須,一臉“我看你這膽子狗肥的騙子敢不現出原型”的得意模樣。
而夾在父親和攤主之間的男孩,則窘得脖子都紅了,頭垂得低低的,眼角隐約還泛着淚光。
若不是他看中那方硯台,央父親買下,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了……
周遭之人交頭接耳,議論聲嗡嗡響。
男孩如芒在背,覺得被人當猴兒在看。
他鼓起勇氣擡頭看爹,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麼,可一瞧見自個爹那極其強硬的姿态,便瞬間啞火。
複又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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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志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事情竟會是這麼個走向。
“長生,你說那硯台究竟賣多少銀子?值得大老爺這般大動肝火麼?”陸嘉茉湊過來聽了一幾嘴八卦,此刻便壓低了聲音問。
陸嘉志其實也沒聽清,隻好笑了笑:“反正是我們用不起的。”
值不值得不好說,那攤販要是真的以次充正,揭發他怎麼不算正義之舉呢?
隻是時下的人重名聲,有點身家地位的人更是愛惜羽毛,少有在市井街頭跟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看周圍這些人看熱鬧的興奮勁兒就知道了,若那對父子穿的是一身粗麻布衣,那便是市井潑皮吵架,天天有的事。
沒準眼皮子都懶得撩一下。
大姐顯然也跟他想到一處,歎了口氣:“可我看那小哥兒都快哭了,正是面皮薄的歲數,哪裡受得住?他爹也不拿眼瞧他一下。”
陸嘉志不可置否,“嗯”了一聲。
陸嘉茉心思一下子轉回來,覺得弟弟語氣有些悶悶的,還當他也想要硯台,便道:“想買硯台,咱就買一塊,姐姐如今有錢。别人有的,我弟弟當然也得有。”
村裡孩子沒有零花,但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孩子都會自己做點繡品換錢,這筆錢從來都是她自個兒攥着的,最近家中進項多了,姐弟三人這輩子頭回得了幾個銅闆的零花,開心壞了。且娘看她出策又出力,便又偷偷給她塞了一點。
如今她足足有三百文存款!
陸嘉茉完全不知道一塊硯台的價格,還以為憑自己的小荷包,好的買不起,尋常的……負擔起來那是綽綽有餘罷。
陸嘉志明白姐姐的心意,卻搖頭:“姐,我不用買硯台。”
陸嘉茉看不得他總是這般懂事,太懂事了就容易受委屈,她自是不想自己的親弟弟受委屈。
于是戳戳他腦袋:“小小年紀别跟個老頭子似的,”又拍着胸脯道,“說吧,想要什麼,姐姐都給你買!”
陸嘉志無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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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陸大川夫婦帶着小女兒買好了吃食過來。
南南是小豬仔成了精,見啥饞啥。吳玉芝笑着用帕子給小閨女擦擦口水,又想起丈夫的話。
一家子難得出來逛逛,總不好空手而歸。
隻是,一時又想不起該給孩子們添點啥。她索性去這段時日結識的曹婆子那兒,揀了幾樣南棗糕、油酥餅、核桃酥和一把蜜餞,包起來,等下回家就着仙草熬的苦涼茶吃。
曹婆子的餅鋪在南豐縣開了幾十年,素來用料實在、價格公道,幾包糕點算下來,攏共四十文,夠一家子過足好幾天的嘴瘾。
可哪怕是這樣的平民糕點,換作從前的陸家人,一年也難買一回。
如今買下這些,雖說還是有些肉痛,但更多的是高興。
吳玉芝心裡特别高興。
自打長生的病好了,家裡的日子也跟着越來越好,過得那叫一個有盼頭。
此時正好有賣包子的貨郎用扁擔挑了兩隻籠屜路過,吳玉芝便叫住他,買了五個素包、五個肉包。如此回去晚了來不及做飯,也能填飽肚子。
接過還冒着熱氣的包子時,吳玉芝又想,自己好像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