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那個一個銅闆恨不能掰成三個花,從不舍得夾一塊肉的婦人,好似逐漸消失不見了。
糕點濃郁的甜香透過油紙鑽入鼻尖,混着包子新鮮熱乎的麥香,勾得人不住地咽口水。
姐弟倆便一下将硯台的事給抛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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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酉時,終于有涼風襲來,掃去些許悶熱潮氣。
集市上的人流不降反增,街上難得見這麼多女兒家還在閑逛。
在大周,端午又有“女兒節”的别稱,這一日,成了婚的女子可以回到娘家,與親人團聚,小娘子們也會編了五色彩繩戴在腕間,或用五色絹布織了豆娘用來紮髻。
五色吉祥,豆娘有驅邪辟疫之意。
伴着小娘子們的嬉笑聲,五花八門的彩色豆娘從陸家人眼前掠過,像無數蜻蜓展翅,上下飛舞着,一時間又如繁花,在風中起舞。
茉姐兒直看花了眼。
今年娘和她都沒功夫織豆娘,原本還沒覺得什麼,此刻看見别的女孩兒都有,自己和妹妹的頭上卻空蕩蕩的,便有些眼熱。
“豆娘!”南南伸出小短胳膊抓了抓,什麼也沒抓到,遂眼巴巴地望向吳玉芝,“娘,我也想要豆娘。”
吳玉芝抱起小女兒,哄道:“南南乖,娘回去就給你做。”心裡不禁湧上愧疚,這些日子忙昏了頭,以至于過節什麼都沒準備,其他倒也罷了,女孩們人人都有的豆娘,隻有自家閨女沒有。
陸嘉志見狀,忽然福至心靈,左右望了一圈,便指着十幾米外的書攤,對姐姐說:“姐,我想買點紙。”
這個有什麼難辦的,陸嘉茉瞬間從低落的情緒中抽回神,領着弟弟過去。
陸嘉志隻挑了一張剪窗花用的紅紙,便再不要别的了。
陸嘉茉這錢掏得很是莫名其妙。
然而付過錢,陸嘉志卻并未離開書攤,他問攤主借了剪刀,當場開始裁紙。
陸嘉茉見弟弟将紅紙裁出兩個正正方方的形狀,反複對折又展開,再折疊、上拉等一系列動作。
初時她看得眼花缭亂,而後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兩隻栩栩如生的紙豆娘出現在了他手上。
陸嘉志從前在手工課上學過折紙蜻蜓,豆娘跟蜻蜓長得很是相像,區别在于,豆娘的兩組翅膀大小形狀一緻,常束于背後。
于是他很輕易就将紙蜻蜓改成了紙豆娘。
“豆娘!是豆娘!”
南南一眼就認出了陸嘉志手中的豆娘,歡喜地拍着爪子。
纖巧娉婷的紙豆娘如鸢,上上下下地戲舞,逗得小丫頭咯咯笑,随後穩穩地落到她肉乎乎的掌心上。
“南南也有豆娘喽。”
她學着哥哥的樣子,抓起紙豆娘便玩個不停。
陸嘉志摸摸小妹的頭,看向同樣捧着紙豆娘愛不釋手的姐姐,笑:“嗯,别人有的,我們也都要有。”
南南卻馬上一臉嚴肅地糾正:“二哥錯了,這隻豆娘,别人都沒有,隻有我跟大姐有呢。”
陸大川哈哈大笑起來。
吳玉芝也噗嗤一笑,看着女兒們小臉放晴,心中那點愧疚便散了個幹淨,回去後還跟丈夫感歎:“你說長生這孩子究竟像了誰,這機靈和聰明勁兒呐,我敢說咱們兩家往上數三代都沒出過這樣的人才。”
陸大川對妻子臉大地将兒子形容為人才,那是半點意見都沒有,隻嘿嘿一笑,道:“兒子像爹呗,我小時候可機靈了,老常還誇過我有狀元相。”
吳玉芝心說這老小子才真是臉皮比豬皮厚,吹起牛來眼都不眨一下,便狠擰了他一把:“哎喲,我嫁給你陸大川那會兒,你也沒多大呀!難不成我見着的是陸大山?”
陸大川吃痛,臉頓時皺成一張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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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好處便是入夜了也不冷,陸嘉志洗漱完回屋,想着抓緊時間再溫習一番。
明日就是去常家上課的日子,上回常先生已經說過,會再出題考他。
夜風習習,燈火如豆。
陸嘉志鋪好紙,準備磨墨。
大姐或許不曾注意到,他早有一方硯台。
看着桌上的硯台,他卻沒由來地想起白日裡見過的那方龍尾硯。
陽光下,那硯光澤深沉、溫潤細膩,浪紋清晰可見。
哪怕不是龍尾石,也的确是好東西,不怪那位小公子瞧了心動。
他拿起自己這方硯台看——普通河石所打,勉強成硯台的形狀,紋理是沒有的,隻有細細打磨也磨不掉的粗砺感。
更别說,出墨慢、聚墨難、幹墨快。
就這都費了爹整整三日的時間,拿給他時臉上還挂着汗,笑得很是開心,又有些懊惱,說委屈了他,先将就用着,日後定會給他買更好的。
但這方注入了家人全副心血的石頭硯,于他而言,便是最好的。
陸嘉志輕輕放好硯台。
心想,如今他其實也不缺什麼,至于更高的學識,更寬的眼界,通過自身的努力,假以時日也會擁有。
所以,何必去羨慕旁人?
研着墨,心緒随着墨汁的流動,慢慢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