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矮幾上,還擺放着一大碗不知什麼玩意兒。
他湊近一瞧,隻見一碗泛着蜜色光澤的仙草凍裝在一隻大粗陶碗裡,陶碗内還擱着幾塊化了一半的碎冰,楊梅和甘草的清香随着冷氣鑽鼻,叫人心神為之一醒。
“嗬,這小子……人小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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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頭陸嘉志回到家,娘跟大姐也回來了,正在竈房忙活,他便将從常家打包回來的吃食遞過去。
吳玉芝接過來一看就詫異道:“哎喲,好多肉,哪來的呀?”
陸嘉志笑了笑:“今日常先生請我炙肉,這些都是剩下的,實在吃不下,便叫我拿回家吃。”
吳玉芝拿筷子一扒拉,發現碗裡竟有十幾片五花肉,還有三根羊排,雖然都是炙好了的,但五花肉可以用豆角回鍋炒,羊排熱一熱剪開就是一道菜,如此一頓晚飯便輕松搞定。
于是對兒子道:“這多不好意思,回頭得讓你爹多拿點米過去才行。”
陸嘉志應聲是:“還是娘考慮得周到。”又打量了眼竈房,問,“娘,仙草凍賣光了嗎?”
吳玉芝被他這一說,倒想起來了,趕忙從鍋裡端出一盆涼粉,切碎,澆上楊梅汁,讓他給常秀才送過去。
還好,她特意多做了份自家吃的。
陸嘉志點點頭:“還是娘厲害。”此刻他對他娘那是滿心的佩服,簡直如有神通。
吳玉芝戳他額頭:“淨會揀好聽話來哄你娘。”
陸嘉志笑:“實話呀,娘就是很厲害。”
吳玉芝便眉開眼笑地拿了肉去做菜,很快,飯菜香便飄得整座院子都是。
夜色濃黑,陸嘉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常先生講的那個故事,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說是别人的舊事,其實就是常先生自己的經曆罷。
爹跟他說過,常秀才不到二十歲就是秀才了,而且曾在白鹭書院求學,如今又是孤家孤人。
和他所描述之人,無不對應。
但今日所說的這些細節,估計連爹都未必知道。
常秀才自嘲為“蠢貨”,他并非沒有一點贊同。
讀書科舉,是一條追逐功名的道路不錯,但踏上此功名路,為的無非也是過日子,過更好的日子——溫飽不愁,立身無憂,抱負可展。
若隻是為考而考,又有何意義?更别說,還要罔顧家人,于他而言這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隻是當着人的面,陸嘉志自是不好說得太過,“癡人”一詞,倒再适合不過。
但無論如何,常先生的經曆,對他的沖擊實不算小。常秀才十七歲考中秀才,已算少年天賦,卻遲遲跨不過秋闱那道坎。
多少士子同他一樣,皓首窮經,寒窗苦讀,隻為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可到頭來真正金榜題名的又能有幾個?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都不為過。
科考之難,一言難以說盡。
那麼他呢?他可以做到嗎?
陸嘉志不由勉勵自己,得更抓緊些,刻苦些,唯此或能闖出一條路,以免徒增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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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日起,陸嘉志将自己起床的時間調早了些,卯時正就爬起來,出門跑步,回家看書。
眨眼入了秋,天氣總算比先前爽快了些。
但這些時日,陸嘉志晨起鍛煉都不曾見到馮大娘的身影。
杏花村就這麼點大的地方,村頭公雞打鳴,一傳十十傳百,不出一刻,全村公雞便會被傳染着争相高歌。
是以,梁家的事也很快就傳開了。
農家婦人吃過飯沒事幹,慣愛搬張矮凳湊在一處磕牙,東家長西家短的說個遍,就有人提起,梁家那嫁出去的大丫,前不久又糟了丈夫一頓毒打,當下見了紅,夫家人才知道梁大丫有了身子。
她那夫家一家子都是蔫壞種,梁大丫落胎後身子本就虛弱,她那公公婆婆還摳着不願給她買藥吃,如此便一直纏綿病榻,下不來床。
好容易挨到大丫的哥嫂過去瞧了一趟,請了大夫抓了藥,這口氣才吊住了。
但也就是吊着口氣而已。
梁家是村裡的貧下戶,一家子就靠佃來的幾畝薄田過活,攥着嫁了三個閨女的聘銀,才勉強給兩個兒子娶上媳婦。
精窮得很。
原先梁大丫的大哥大嫂還不願去瞧她,畢竟在他們眼裡,嫁出去的女兒就是别人家的人,過得什麼日子哪是他們能說了算的。但馮氏到底放不下親閨女,心裡頭着急上火,硬撐了沒兩天就倒下了,兒子們怕擔那不孝的罪名,隻好不情不願地上門一趟。
待上得門去,梁家大郎見自家妹子病歪歪的,氣兒仿佛隻進不出了,還睜着兩隻眼,凄風苦雨地掉眼淚,血脈相連的骨肉親情便油然而生了幾滴,一時也有了幾分膽氣。
于是就跟那家子壞種說,妹妹無甚過錯,又懷過身子落了胎,要折騰沒了,他非得上衙門找理去!
夫家人心肝黑、臉皮厚,一點兒也不怕大舅子罵街。
卻怕官老爺,一聽要上衙門,升鬥小民忙不疊牙齒打顫。
村裡人把這事當作飯後瓜子,一連嚼了十多日。
陸家人自然也聽了個全須全尾,陸嘉志想起馮大娘那張憔悴的臉,心裡既唏噓又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