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志尚未有反應,吳玉芝先唬了一跳,端出去一半的水碗收了回來。
“淨胡說!有你這麼跟孩子說話的嗎?”
陸大川愣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一拍腦袋,解釋道:“長生,爹不是那個意思。”
陸嘉志暗暗松了口氣,他也險些被吓到。
那隻水碗這才遞過來,陸大川接過碗,咕嘟咕嘟地吞了幾大口,幹澀的喉嚨瞬間得到了滋潤。
午時那會兒,陸大川拎着豬肉和酒上了常家。
盡管和常秀才相識多年,但在莊稼漢子眼裡,對讀書人還是很有些敬畏的,天生便自覺低一頭。
故此,陸大川回回上門都不曾空着手。
而像這般,兩個人面對面地掏心窩子說話,還是頭一回。
聽完來意,常秀才咂着酒,半晌沒開口。
陸大川就有點坐立不安了,額上冒了細汗,忍不住問:“是不是我們家長生過于愚鈍,不适合走這條路子?若是如此,您直說就是,我也好……叫他歇了心思,做點旁的打算。”
盡管他心裡并不這樣看自家孩子。
常秀才聽得直搖頭。
這下,陸大川更是摸不透他的意思。
一瓶酒見底,常秀才長歎了聲,終于說道:“我還當那小子诓我,原來你這當老子的真不知曉兒子的情況啊。”
陸大川頓時面帶赫然。
“先生莫要笑話我了,我們兩口子都是不識幾個字的睜眼瞎,哪能曉得讀書人這些事……隻是瞧着長生那孩子,日日捧着書卷不放,很是好學,才生了這個念頭,想看看先生怎麼說。”
常秀才點點頭:“大川,你倒是有個乖兒子,的确相當勤勉刻苦。”
聽到兒子被誇,陸大川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問:“那先生是願意教長生麼?”
不料,常秀才再次搖頭。
陸大川立馬慌了神:“果真是那孩子愚鈍,入不得先生的眼?”
常秀才在心底暗暗發笑,這麼多年過去,這隻呆頭漢子是半點長進都沒有,心眼實得像塊石頭,經不起逗。
遠不如他家那小子滑頭!
若他說那小子愚笨,他就真不叫孩子念書了?
也罷,他隻好交句底:“并非那孩子入不了我的眼,相反,他十分聰慧,天賦極佳,是個讀書的好苗子。”
陸大川聽得兩隻眼睛漸漸亮起來,又聽常秀才接着說道:“但你也知道,老頭子我上了年紀,如今隻剩一口氣吊着,能喘一天是一天,精力實在不濟,幹不來那教書的活。”
小老頭半倚竹榻,秋風從窗外吹進來,撩起他寬大的衣袍,乍一看,身形比十八年前瘦小了許多,就好似一隻殘破的孤舟,随風飄搖。
陸大川心裡很不是滋味,忙說:“先生可千萬别這麼說,還要長命百歲的哩。”
常秀才聽了便笑,眼角褶皺遍布:“好啦,不說這些掃興話。科舉考學實非兒戲,這顆好苗苗也不好被糟蹋了,你們呀,趕緊另尋名師罷。”
最後,陸大川出常家小院的時候,手裡捏了張紙,還提着來時那五斤豬肉。
常秀才沒要肉,把酒喝光後,給他介紹了位塾師。
紙上寫的便是那家塾學的地址。
陸大川将那張紙遞給兒子,心裡既喜又憂。
喜的是,兒子是被秀才公蓋章過的讀書好苗子,憂的是,不知那家私塾肯不肯收。
陸嘉志亦跟爹懷着同樣的心情。
其實常先生對他一直若即若離的,跟他從未真正以師生相處,加上這麼久了,他也摸透幾分老爺子的性子。
這個結果,并非全然沒有預料。
但還是有些可惜。
就聽陸大川語氣愧疚地說:“爹本想将這事定下來,給你作生辰禮,沒想到不成。”
陸嘉志便握緊他爹的手,寬慰道:“爹,沒關系的,好事多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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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陸大川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兒子那堅定溫和的眼神,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吳玉芝瞥他一眼,就知他心裡頭還藏着事。
“下午老常還跟你說什麼了?”她問道。
“也沒說什麼。”他翻了個身,面向妻子,嘟囔道,“就提了一嘴十八年前的事。”
十八年前吳玉芝還沒嫁過來,即便聽說過也記不清了,便問:“那會兒出啥事了?”
“那時,老常本打算教我念書。”他悶聲說道。
十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常浔曾想用這種法子來回報,但那會兒陸小川已經在學裡,一切都已成定局,他總不能叫爹一個人供兩個孩子讀書。
可陸大川忘不了,常秀才也誇過,他是個悟性不錯的孩子,真要學起來未必比弟弟差。
吳玉芝默然片刻,她還真不知道有過這麼一出,想着想着又有點上火:“哎喲,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自家婆娘這是又想提小川一家的事,或者說是在惱他對弟弟家的态度,陸大川不是不明白。
但前不久在集上買東西,他還撞見了小川家的婆子,說老太太不大舒坦,讓他得了閑便過去瞧瞧。
家裡的米吃光了,老太太就惦記着這口,吃也吃不好,病更是好不了。
想到這裡,陸大川便又翻過身,佯裝打起鼾。
吳玉芝見有火沒處發,被子一蒙,沒一會兒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