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圓且大,透過窗紙将屋裡照得亮堂堂的。
陸大川睜開眼。
窗外的圓月隐約可見其輪廓,和二十年前那輪沒什麼區别,讓他恍惚感覺自己變回了那個半大少年。
那一年,他時常如此刻這般,蜷縮在這張床上,心裡充斥着一種情緒,想,要是他也能念書,該多好。
可他從不曾有一刻,能像兒子那般意念堅定,更别說付諸行動。
三十幾歲的漢子,極輕極細地歎了口氣。
—
過了中秋,陸嘉志正式滿了十歲。
這個年歲,在村裡已算是半大少年,要開始學着如何将一個家扛在肩頭。
這也意味着,陸嘉志不再是小孩兒了。
沒能請到常秀才當夫子,陸大川夫婦都覺得有些對不住兒子,便問他想要什麼,能滿足的,盡量都滿足他。
陸嘉志想了想,自己實在沒什麼想要的,也不想浪費錢,日後念書,要用銀子的地方還多着呢。
但有一件事,一直在他心裡挂着,于是跟他爹說:“今年我想跟爹一塊去小叔家。”
今年土地耕作得精細,收成很是不錯。
恰巧先前縣裡一家布莊的掌櫃特别愛吃陸家的仙草凍,一來二去的,跟那掌櫃說上了話,蠶絲也因此賣了個好價錢。
如此,家裡的錢罐子一下子肥起來,足足裝了四十兩銀子。
有村長牽橋搭線,那地主老爺家的管事依約下鄉裡一趟,跟陸家人重新立了契,一同去縣衙過了明路,這十畝荒地從此便屬于陸家的了。
跟民間自發簽訂的白契不同,兩家人立的是紅契。在官府加蓋過大紅印章後,這份契相當于具有了法律效力,受官府的認可和保護,當然,也要繳納相應的地稅。田地、房屋價值不低,不出意外的話,本朝又能代代相傳,隻要不是經濟狀況十分窘迫的人家,都會選擇立紅契,求個心安。
反正買到地,陸家人都很開心,笑得牙都酸了,好似明兒家裡就能發一筆橫财。
然而這份開心之下,摻着一絲陰霾。
雖然沒有吵架,但三姐弟明顯能感覺出,娘跟爹又不對付了。
陸嘉志看着倉房裡裝好的幾大麻袋新米,若有所思。
他爹舍不下縣城裡頭的親人,娘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婦人,年年有怨言,回回沒攔住。
陸嘉志自然是站在他娘那邊的。
他沒忘了過年期間,堂弟對他們家明目張膽的嫌棄,也沒忘記,堂弟差點害死他那件事。
這一家子,擺明了沒把他們當親人,估摸着享受慣了他家的付出,不願舍下罷了。
至于他爹,剃頭擔子一頭熱,又有什麼意思。
他們家和小叔家的糊塗賬,遲早是要掰扯清楚的。
既然他已經長大了,該擔事了,那就讓他來找個法子解決罷。
首先,要知己知彼。
陸嘉志便生出了想過去縣城陸家,親眼瞧上一瞧的心思。
陸大川倒沒什麼意見,爽快地應下。
老太太也好幾年沒見到長生了,往年這孩子身體不好,沒帶他出過門,眼下正好可以去見見。
畢竟,都是一家人嘛。
—
出發去縣城之前,陸嘉志去了趟常家。
老爺子大手一揮,将自個兒的舊書都贈給了陸嘉志,道:“我老喽,書都看不動了,留着也沒用,且都拿去使罷。”
知道從今往後就不用再過來上課,陸嘉志十分鄭重地對常秀才施了個禮:“多謝常先生的贈書,也感謝先生對嘉志的費心教導。”
這回,他作揖總算有模有樣的了。
常秀才仍是哈哈大笑,指着他說:“人小鬼大啊。”又擠眉弄眼地揶揄道,“我也沒怎麼費心呐,不都是你自學的麼?”
陸嘉志也好懸沒忍住笑出聲,并不介意他的嘲諷,道:“分明是先生教學有方,沒有師傅領進門,哪來徒弟的個人修行呢?”
“哎呀,被你這小子看穿了。”常秀才哼了聲,“我這教學的确是有獨門技巧的,不然你豈能進步這般快?”
陸嘉志沒有反駁,他确實進步飛快,這一點無可否認。
這兩日他細細複盤了一遍過去一年的學習,才恍然驚覺,常秀才對他的授課,看似敷衍,實則自有章法。
從一字一句地講解,到不懂再問;從每月上八次課,到每月僅四次。
常秀才一直在根據他的學習狀況作調整。
讀了那麼多年書,即便重新學習古代知識,他也不可能變回一張白紙,底子就在那兒,很多東西早已成形,不易重塑。
也許正是看出他和一般蒙童不一樣,常先生便一直沒有框住他,讓他自行摸索和适應,如此對他而言,反而更能培養和保持對學習的興趣。
也沒有一味填鴨式教育,而是擇重點詳解,倒是節省了許多時間。
何嘗不是一種“因材施教”?
陸嘉志忽然很不舍,眼眶有熱意上湧。
常秀才見狀,忙不疊甩袖,跟揮蒼蠅似的:“小子,可别來這套!”
陸嘉志“嗯”了聲,掩飾道:“就不許我為自己感到高興?好容易脫離苦海。”
常秀才翻了個白眼,很給面子地接過話頭:“呸!等你小子出去吃了苦頭,自會覺得老頭子這處實乃神仙窩,到時候,還不是要回來跟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