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聞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胸口,緩緩開口道:“你說的獻祭一事我倒有所耳聞。隻不過什麼所謂山神,大多都是山裡的精怪作祟,村裡人按時節供奉的童男童女,大半都是送給比它們更厲害些的妖魔去了。”
“如今山裡的精怪早便被理清得差不多,那些大妖們沒了送到嘴邊的,隻能自己出去覓食,一出手便一發不可收拾,豈是人力可招架得住的。”
封離指節漸松,點頭應答:“是。村中的婦孺,都被家中的長輩暗中送出城外。父親也一樣将母親與小妹送出了城,隻是與别家不同,他與母親和小妹一并出了縣城,但沒有再回來。”
他的身份是,一個不慎流落到人牙子手中,一路輾轉逃難至一處山腳下,被一戶人家撿回去的養子。
所以他為何會坐上那頂轎子,為何會被人棄在半山腰,為何會孤身出現在了荒無人迹的古宅院,都有了合乎情理的答案。
“你不記得你原來的身份?”
李聞歌算着答案,滿意地看着對方堅決地搖了搖頭,垂眸不語。
“好吧。不過照你這麼說,我這一路上還得救下許多人,倘若他們都和你一樣,屆時該怎麼辦啊?”
眼見着封離濕漉漉的瞳眸驟然變得驚慌,李聞歌覺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見好就收地打了個響指:“好了,不逗你了。”
“你既然被我所救,我便沒有随意棄之的道理。在你想起來你到底是誰之前,就暫且留在我身邊吧。”
封離擡起頭定定看着她,黎明的微光将黑夜的光亮削弱,讓她能看清他望向她的雙瞳。眼中的驚慌尚有,更多的則是藏匿不住的欣喜。
她偏過頭去,看向廊外将歇的雨淅淅瀝瀝地從檐下偷偷躲進屋瓦裂開的縫隙裡,擰開酒囊仰頭咽下一口醇香。
至于那不是錯覺的魔氣,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當無其事,誰也沒有提起。
*
晨光熹微,院内那棵無人照料的古木卻吸足了雨水長得葳蕤,引得鳥雀蟲鳴,驚醒了破屋内熟睡着的人。
魔無需睡眠,封離也有些驚異自己如今成了人身,竟會這般貪睡。他掀起覆蓋在身上的鬥篷,仍覺身上留有餘溫,低頭一看,便見自己不知何時已換了一身嶄新的青圭衣袍。
撫着細密的淩霄花紋路,他才想起她昨夜的那句“睡一覺都能解決”,原是這個意思。會錯意的無心插柳之間,他順理成章得被她留在了身邊,也算是為得到元嬰靈力而進了長遠的一步。
“醒了嗎?”
封離聞言望去,便見李聞歌雙手抱臂立于堂前,眉眼霁明,“醒了便簡單洗漱一二吧,今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待他走出院門,李聞歌便遞來了一頂帷帽。绛紗之下的視線一片朦胧,飛塵仍舊煩躁地吐着着鼻息,他借着她的力飛身上馬,牢牢扣住了身前人的腰。
箍得比昨日夜裡還用力,李聞歌一時隻覺後背被人貼得緊切,有些喘不過氣。正欲打馬揚鞭時,身後人倏地将下巴擱在她的肩上,隔着白紗湊在她的耳邊吐字:
“恩人,我們是要去找那妖怪麼?”
李聞歌嗯了一聲,“昨夜它傷得重,沒有機會再去别處作威作福,眼下應當躲在它的老巢裡。”
馬蹄踏動而馳,“找到它,順便幫那山上一群牛鬼神蛇清理門戶。”
腰間的手收緊了些,封離的面容被霧紗遮擋,看不真切,隻感到他就着她的肩頸點了點頭,将話融進迎面而來的風裡:“好,聽恩人的。”
秴縣所在之處多深山密林,青紗帳中野路難尋。飛塵載着二人足足趕了一日的路,才從村子最上遊的河谷處找到了進山的入口。
峽谷極窄,略通人行,隻是越往裡深入,妖氣便越重。
李聞歌看着眼前被參天古木所遮蔽的重巒疊嶂,皆由黑氣所缭繞,隻道這裡頭妖魔鬼怪還真不少。她側過頭去,朝着緊緊擁着她的人問道:“怕嗎?”
這裡若比起潛山魔窟,到底是小巫見大巫。封離懶散地閉着眼,彎起的唇角笑得嘲諷。他掀開帷帽看了一眼,又放下,複而将身子與她挨得更近,嗓音低顫:“恩人在側,在下沒有什麼可怕的。”
“旦請恩人務必小心,千萬不可受傷。”
漂亮話倒是說得好聽。
李聞歌眨了眨眼,心道隻怕他巴不得她走不出這深山老林,好在此處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她。
飛塵依舊不緊不慢向山谷深處走,她垂眸看向環在腰間的那雙白皙如玉的手,心情頗好地彎起嘴角:
大抵是饑餓的人總是相似的,在這種節骨眼上擁有一些奇妙的心有靈犀。那妖怪殺了誰,誰又殺了那妖怪,關乎誰會成為誰的口中餐、盤中肉。
隻是這個心知肚明的秘密。
噓——
隻有他和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