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就多謝閣下了。”李聞歌拍拍他的肩,轉身走向點着燈籠的廊下,身影消失在一片紅光之中。
不,是夢留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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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傾翻,小窗外有槐花落地,瓣瓣散在地上,一時間令人分不清,是花色還是月色。天暗景昏,睡夢裡的人也不見得深沉,綢被裹身,時有低吟悶哼,丟入夢魇深處。
屋内窗棂未開,燭火皆熄。
躺在床上的人隻擁了半面薄被,側在枕上,蹙着眉頭。額角冷汗漣漣,順着發絲浸入絲被之中,混着涼意反撲上來,夢中人卻渾然不覺。
夢中燥熱,比起今日所見的處處赤紅有過之而無不及。入目即是冰冷的八仙桌,還有石台上橫七豎八的茶盞,各色各樣的胡亂堆砌在茶盤中央。
着琥珀蝶紋廣袖鎏金裙的女子斜卧在一張破敗的木架子床上,染着胭脂紅的指尖捏着精巧的瓷杯,反反複複轉了又看,再一仰頭飲盡了裡頭的酒水。
她的眼下墜着一顆朱砂色的小痣,暈在酡紅的面頰之間,蕩漾出一片媚人春色。看樣子不知是喝了多少,又時而顫笑幾聲,總之醉得不輕。
封離就站在一旁靜靜看着她,看着自己與她那張相似七分的臉,眸光中沒有半點情緒。木架子床上四面系着的紅綢随着洞口吹來的冷風一遍一遍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間他想起了從前,下意識地往後退去。
卻忘了他身在夢裡,飄揚而起的紅綢徑直穿過他的身體,将石台上所剩無幾的正立着的杯盞又打翻在地,沿着苔痕滾做一團,碰出叮鈴脆響。
木床上的人登時便被驚醒。封離甚至邁開了步子想要退讓,卻被她直直越過,轉身便見方才在醉夢中貪歡的人蹲下身子,慌忙将那些打落至地面的杯盞攏到袖中,也不顧上面未淨的酒漬順着手腕冷入肌膚。
唯有一隻青釉花口五方杯不慎從間隙中溜了出來,杯沿呈蓮瓣狀,一階一階滾落下去,停在了一人腳邊。
一雙小手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放在掌心。他擡起頭來,望着不遠處慢慢站起身的女子,不敢多看,怯怯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感受到她的目光似乎向自己的方向投來,他便努力将自己的手舉過了頭頂,小聲喚了她一句:
“姑姑。”
封離站在女子的背後,已經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孩子的眼下也生得一顆與她一模一樣的痣,眸光清淩淩的,盛着惶恐、卑微,還有藏在最深處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他還記得第一次喚她娘親的時候,被鎖在妄妖塔用魂鞭打得滿身是傷,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初初化形,連話都說不清幾句,他特地從蛇仙姥姥那裡學了人間的叫法,隻想要與她親近一些。
他們都說,娘親是有狐族靈脈的媚妖,某次去人間覓食無心失了手,回到洞山湖後便有了他。
她重傷難愈,便自此不再出洞,隻将自己長久地鎖居在其中。無人照料,唯有蛇仙姥姥憐惜他們母子,這才教他安然無恙地化形成人。
在他還是妖元的時候,便常常聽坐在湖底老龜身旁的蛇仙姥姥說起娘親的事。她說雖而娘親在人間受挫之後,心性變得孤僻,但她對自己的孩子到底還是會關心愛護的。
他長得那樣肖似她,隻要喚一句娘親就好了,她一定會高興的。
可是沒有想到,她原來會發那樣大的火。
那一日,他險些被打得妖丹潰碎,方幻化成形的人身受此折磨就要被打回原形,是蛇仙姥姥帶着小輩一并闖了進來,才攔住她的手,讓他撿回了一條命。
命保住了,他自此也須同旁人一樣,稱她一聲蘊憐姑姑。而那聲“娘親”,是他喚出口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
沒有以後了。
封離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女子一把奪過那孩子手上的瓷盞虛握在掌中,細細瞧着那蓮瓣的紋路可有磕碰。一聲細微的響,一小片裡釉泛紅的碎片濺在了那孩子的衣擺旁,蘊憐的臉色瞬時便變了。
山雨欲來,封離的指尖掐入掌中肉,沒有任何知覺,同他的心髒一樣麻木不仁。
哪一個碎了不好,偏偏是她最喜歡的那一個。
果然。
她高擡着手,狠狠将那破損了一塊的蓮盞摔得四分五裂,斥責與怒罵不絕于耳。
她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完完本本屬于她,少了一星半點也不行。碎了就是碎了,碎了一片也是碎了,那盞就算再如何喜歡也是個不完整的廢物,根本不值得留戀。
她甯願讓它就此碎得徹底,再也不見。
這些話過了許多年,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不曾想再次重現在夢中時,他才發覺這些兒時的記憶從來都烙印在他的腦海裡,比任何他做過的離經叛道的事還要刻骨銘心。
神思遊移之間,那個孩子的身影伴随着嗚咽消失在了眼前。身邊刺眼的紅顔色換了一遭,扇動的紅綢忽而變得既破爛又灰敗,他恍一低頭,見自己身處一處陰沉潮濕的地穴裡。
不遠處的小人低低吸着鼻子,背後斑斑血迹觸目驚心,他卻全然不覺似的,蜷着身軀,手中似乎在鼓搗着什麼。
封離看着那身闆弱得堪比鳥雀的背影,不覺間便邁步走了過去,輕輕蹲在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