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過,清晨起的霧還沒有散,濕冷地附在臉上。
顧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可全身像被人按住了似得一動也不動。
劉惑擡起臉,平日裡明烈跳脫,肆意又伶俐的少年意氣蕩然無存,他的眉眼間滿是灰敗和心死之意。
像一捧燒冷燒盡的灰。
顧煋看到少年臉畔上有零星幾點血迹,他掙紮地剛想開口問:
你這是怎麼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劉惑已經解開手中包裹,裡面赫然是兩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顧煋認得那兩張臉。
那是劉家家主和主母,劉惑的親身父母。
他們死不瞑目,臉上寫滿了驚慌、恐懼和難以置信。
這兩張面容,半年前還和顧煋推杯換盞,教他好好關照自家劉惑。
當時的笑聲與祥和還曆曆在目。
那兩顆頭顱下還壓着一張紙條。
劉惑撥出紙,他道:
“我回家,家裡靜得可怖,血腥味濃得作嘔。沒走幾步就被仆從的屍體絆住。”
“那是翠紅,年方二八,自幼和我一起長大。自從我上了潛雲峰進了劍閣,她就歡喜得不行,覺得家裡出了一個仙人,每次回去都要我露出劍給她看。”
劉惑的聲音很平靜,但他一雙眼死死地盯着顧煋,燙得吓人,像雪地中的鐵水,顧煋恍惚間聽見那雙眼在咝咝作響。
“......我在書房裡發現了父母,他們的頭顱像示威一樣都被砍斷,壓在桌上一本攤開的賬簿上。”
“旁邊的硯台墨還未幹。”
“......這張紙條就釘在上面。”
“顧煋......”
劉惑念出了顧煋的名字。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殺我劉家上下兩百口人的兇手是誰!”
“你一定知道!”
劉惑嘶吼着喊出了最後一句話。
顧煋眼力極好,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張被血浸透大半的紙條上寫了什麼。
斷塵止緣。
顧煋修無塵道。
劉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隻能說和仙緣沾邊的小世家。百年來最有出息的就是劉惑,入了劍閣外門。不然劉家夫婦也不會抓住顧煋這個還未成氣候的内門劍修,多加關照。
劉家如此平凡,卻在一日之内,除了長子劉惑,全家被滅門。
是誰招來了這場慘痛災禍,顯而易見。
“......我知道。”
顧煋隻覺得紙條上的四個字有千斤之重,壓在他的喉口,他費了好大勁,才吐出這幾個字。
他的命還是沒能放過他。
那把和他的襁褓一起交付出的劍,到頭來還是把血仇引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害的是對自己有恩之人。
劉惑猛地撲了上來。
顧煋一動不動,任暴怒且絕望的少年把自己狠狠撞在地面,唰的一聲,顧煋腰間的佩劍被拔了出來。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劉惑情緒激動到極點,面容扭曲,似哭似笑。
劍刃已經抵在了顧煋喉間,劉惑的手抖得很,一道血線淌下,沾濕了雪白的領口。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方才幾個被争吵聲吸引過來,但不敢上前的弟子紛紛驚呼出聲:
“顧師兄!”
“有人對内門弟子行兇!”
“管事的呢?快去喊當值的長老——”
被喊聲引來的人越聚越多,全是下了早課的弟子,還有雜役仆從等七七八八的人。
顧煋被牢牢壓在地上,潑墨的長發散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他身上的劉惑一雙眼血紅,淚在眼眶裡遲遲不掉。
手中的劍刃也遲遲不落。
“......殺了我吧。”
顧煋輕聲說。
“劉家兩百口人命是我害死的。你的父母、青梅竹馬和親人朋友,都是我害死的。”
“過不了一會兒長老就要來了。”
“到時候你就殺不成了。”
“劉惑,我該死。”
他平靜地望向劉惑的雙眼。
顧煋每說一句話,血線流得就越急越快,到了最後一個字結尾,血已經淌到了石闆上,聚成小小的一窪。
劉惑握着的利劍離徹底割破他的血管隻有一毫之遙。
“顧煋!”
一道底力醇厚,隐含擔憂的威嚴聲音傳來。
正是之前對顧煋照拂有加的劍閣大長老,季長風。
她一身青衣,氣勢含而不露,但足以壓人,圍觀的弟子紛紛自覺為她讓出一條路來。
以她的地位,本不當值,平日裡除了授課和巡視檢查外,也極少從山頂下來。
劉惑聽了季長風的聲音,渾身一震。
“顧煋......顧煋,不愧是内門百年來最有天賦和根骨的弟子......”
劉惑已然崩潰,他喃喃念道,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天賦絕倫、心性極佳......一心問道......”
這些,全都是兩年前季長風登門,同他父母說的話。
他記得一字不差,牢牢在心裡壓了兩年。
季長風身居高位,實力也是劍閣第一,劉家受寵若驚地迎她進來,沒想到這位長老是為了一個身世不明的外門弟子,向劉家讨一個挂名。
劉家夫婦自然是爽快答應。
而顧煋也确實沒有辜負她的厚望,入了内門後一躍成了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在新晉大會上拔得頭籌,一舉成名。
如今季長風為了愛徒匆匆趕來,他呢?
他劉惑不過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外門雜碎,被連累得一身血仇。
殺了天縱奇才的顧煋,劉惑就能全身而退,報仇雪恨嗎?
顧煋也認出了季長風的聲音,他閉上了眼,臉色平淡,已然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劉惑注意到了顧煋的表情,他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憤怒了,可此刻一股怒火沖上他的頭顱。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