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煋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當年做的抉擇,他是不是應該在重傷脫身後,抽出一點時間給殷寂連留個信,告訴他自己還活着?
如果是那樣,殷寂連現在是不是也不會如此怨怼?
顧煋真是越想越亂,而他們還在随時有塌陷危險的地下,幹脆頭一偏,徹底放棄交流,伸手去撈殷寂連的腰,想直接把人夾胳膊底下帶走。
一邊撈還一邊語速飛快地哄:“你瞎想什麼......我要是不回來,你這小魔尊就要在土裡悶死了。”
“你又不是什麼天材地寶成精,我要你的心有什......”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全,瞳孔卻在瞬間緊縮——
也就在這時,他恰好越過懷裡的殷寂連,看到了遠處那胸口一個血洞,死不瞑目的青衣人。
薛證道正沖他們微微笑着,像一個看戲的觀客。
就在剛才,一縷冰涼的東西,像嘶嘶作響的蛇一樣,從他灌進殷寂連體内的靈力裡,逆流而上,沖進了他的手掌——然後從手腕,到小臂,一路向上,直接洄遊到了他的心髒。
顧煋根本沒來得及阻止。
心房湧入一點涼,他耳邊響起了一陣嗡嘤之聲。
綿延幽長,如泣如訴。
卻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剛聽見第一個音節,濺着殷紅血滴的青石闆台階就逼到了他的眼前。
天道誓。
顧煋難得怔然。
“......你是誰?”
他遠遠望着那襲血染的青衣,和那張普通至極,讓人轉瞬即忘的臉,輕聲又艱澀地問。
同樣錯愕的還有殷寂連。那股很不得将他扒皮抽髓,在體内肆虐的吞噬之力突然消失了,就像從未來過一般,若不是經脈的隐痛作證,他還以為剛才不過是大夢一場。
突然消失了.......
殷寂連猛然攥住了顧煋的前襟,他雙唇顫抖,似乎了悟了什麼,卻又不敢确認,隻能用溺水般的眼神看着顧煋的面容。
天道之力涉及因果,或者說,即是這世間規則的具象化,不可能憑空消失,就如奔湧不息的水流,可另開道東引,但絕不可能生生截斷。
“師尊......?”
顧煋收回了目光,他松開了一直握着的手腕,一雙眼可比深淵,無波無瀾,但卻輕輕地在殷寂連臉龐上撫了撫。
“沒事。你不用擔心。”
環繞着他的嗡嘤之聲漸漸停歇,一開始的迷茫過後,是越來越熟悉的韻律。
天機不可洩,術數不可獵。自從天地間第一個凡人誤打誤撞引靈氣入體,成為修士後,兩萬五千年來,各種驚世天才,俊傑枭雄如流星數不勝數,心得功法浩瀚如煙海,門派傳承綴如漫天繁星,卻唯獨沒有人能破解過天道的奧妙。
修者隻知道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萬物興衰各有命數,天道之力雖能通過等價的誓言所利用,卻不能随心所欲地為己操控。
故立下天道誓時,會有一種根據代價或大或小的奇特聲音,但修士并不能解其中之意,就像獨屬天上神明無法被參透的語言。
但此時顧煋,雖然依舊聽不懂嗡鳴之聲的含義,心裡卻莫名知道,這是他當年面對青山紅日,在高聳入雲的劍閣,以血示誠心,對劉家兩百零一口人立下的誓言。
不報劉家滅門血仇,此身不得輪回,永不超生。
此刻,這個被血浸透,沉重無比的誓言散了。
短暫地,周圍寂靜了一刻。
但下一息,嶄新的嗡鳴聲響起,這聲音響徹雲霄,浩然無比,天震地駭。
整個魔淵都攏不住這驚絕一誓,混沌的外殼顫動起來,嗡嗡聲向外蕩開。
無與倫比的天威壓在顧煋身上,催他說出由舊轉新的誓言,達成最後的儀式。
短短幾息之下,顧煋嘴角已經湧出血色。
殷寂連周身已經被他用秘術護住,他雖然并不在局中,但卻能被餘波在一瞬間碾為飛灰。
那些被抓來獻祭的修士的屍身早已化為齑粉,随風消散——一直搖搖欲墜的坑洞被掃成平地,顧煋站在空曠的天地間,殷寂連被他壓在懷裡,以他們二人為中心,墨色的大陣蔓延開來,繁密妖異,說不出顔色的光華在上面湧動,好似活物,簇擁着陣心蠕動。
顧煋仰頭望天,所得卻是一片晦暗,魔淵裡沒有日月,晝夜不分。
他說:“我顧煋,在此與天道為誓,願以一身修為換魔淵再無禁制,人界魔界從此暢行,往來無阻。”
從他口中說出的是人言,但很快也被嗡鳴聲同化,到最後,顧煋吐出的聲音已經不能再被生靈所理解。
而最後一聲嗡聲結束,耀眼奪目的靈光從顧煋身上暴射出來,氣息恐怖之絕,令方圓萬裡草木摧折,鳥獸飛散,魔淵外修士弱者重創噴血,強者屏息縮首,其威力竟然和之前的天道之力不相上下,甚至隐隐更勝一籌。
那是他出關後就有意掩蓋的,已經修至大乘期圓滿,差一步就可以問天登仙的浩瀚靈威。
混沌無光的魔淵裡騰起一道光柱,生生地破開了那灰雲堆疊,厚重沉悶的天。光輝一蕩千裡,映得穹頂消融,千年前被以身獻祭的仙君掩藏在此的一方世界徹底暴露在世間。
不管是拂靈山,還是魔界的懸崖,都如熾烈如白日,不能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