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枭首城。
顧煋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那天。
他在被邪崇污染的城裡大開殺戒,劍不知道刺穿了多少平民百姓的身軀,攪碎了多少人族魔族修士的冤魂。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天地黯然。水渠裡奔流的不是清水,而是濃稠腥臭的血流。
直到最後,他手中劍刃鈍如鐵棍,掌心裡血肉模糊。
繁華喧鬧的商埠轉瞬間成了一座死城。
一切都是命,不怪你。
季長歌又這麼告訴他。
你不得不殺。
被邪崇侵蝕的人,會變成被殺戮掌控的可怖怪物,他們會瘋狂地屠戮一切所能見到的活物。
摧毀他們生前所珍視的一切。
哪怕是年幼懵懂的骨肉,毫無戒備的伴侶,白發蒼蒼的雙親,都會被撕成面目全非的肉塊。
一傳十,十傳百,就像絮紙堆裡的火星。轉瞬間就會躍起熊熊大火。
唯一阻斷污染傳播的方法,就是殺了他們。
你當機立斷,做了最正确的選擇。
之後的五六年間,他每一摸到劍身,就感覺有無數根鋼針紮穿手指。
每一握住劍柄,胸口就如被長劍貫穿,寒意冰冷刺骨。
甚至一閉上眼睛,就有無數雙血手,腐爛猙獰的鬼面,在撕扯他的身軀。
但季長風從來沒告訴他,面對這些要怎麼做。
當了殺伐果斷,臨危不懼,力挽狂瀾後的臨微尊後,又該怎麼辦。
他也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
就如同辭别前夕,蔺清同他所說。
這都是命,是天道的安排。
我們隻能承受,而非抗衡。
那個傳言中神通廣大,能夠窺探天命的人,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頹然地望向窗外。
窗外是西山永遠化不盡的白雪。
禍端初露時,他護着殷寂連,找準時機鑽出了徹底失控的人群,閃到一個小小的暗巷口。
巷口外,幾步之遙,慘叫聲此起彼伏響起。
兩邊的攤子被推翻,瓜果吃食,燈籠珠飾,錦緞書本等貨物亂七八糟地滾落一地。反應慢的人直接被撞翻,沒等爬起,一隻隻腳又踩了上來去。
斷斷續續的哭喊、謾罵、呻吟,和混亂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如地獄一般。
殷寂連到底還是個孩子,在顧煋的臂彎裡瑟瑟發抖。
顧煋蹲下來看他時,一張小臉蒼白無比。
眼睛倒是很亮,在黑暗中灼灼地發着光。
“别怕,别怕。”
顧煋盡可能地軟言安撫,接着迅速從儲物戒中搜刮出幾樣凡人亦可用的符箓和護身法寶,塞進殷寂連冰涼微汗的手裡。
“城裡發生了暴亂,現在很危險,”
顧煋把手按在孩子的肩膀上,冷靜又嚴肅地說:
“拿好這些東西,關鍵時候能保你的命,”
“揀着暗巷和小路走,出城,不要走大道,盡可能避開人。”
“實在不行就躲起來,記住,一定要離着人!”
“明白了嗎?”
他放緩語氣,殷寂連點頭。
見這孩子還算鎮定,顧煋起身,在他單薄瘦小的後背上輕輕推了一把:
“好了,快走。”
但手下的孩子并沒有動。
顧煋疑惑看去,他的衣角被人牽住,殷寂連用一種惶恐、哀求混雜的目光仰望着他。
小小一個人,站在昏暗的陰影裡,影子也糊成短短一團,分外無助和可憐。
“......沒事的,聽我的話,實在遇到了危險,就把這塊玉佩摔碎了找我!”
那玉佩是劍閣弟子傳訊用的靈器,殷寂連一點靈力沒有,驅動不了,但如果摔碎了,産生的靈力波動能讓顧煋感應到他的位置。
顧煋所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了。
他不可能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去查探情況,出手穩住局面。
但得到他再次的保證後,殷寂連就是不撒手。
他嗫嚅地問道:
“不......你呢,你不和我逃,你要怎麼辦?”
說到最後,話語又無力又顫抖,顯然是怕極了,透出幾分絕望。
這孩子......是擔心他嗎?
顧煋微皺的眉頭舒展,露出一個灑脫輕松的笑。
“我是修士啊,還是最能打的劍修,”
“小鬼,用不着管我,我很厲害的。就算所有人都...被打敗了,我也能站到最後。”
“我就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等兒會就去找你。”
說完,他拍拍自己的劍鞘,劍身也配合地低鳴一聲。
“何況,你在我身邊,隻會拖我的後腿。”
這句話,他帶着戲谑的笑意說的。
殷寂連眨眨眼睛,似乎是被這番話講動搖了,他不安地抓着放在胸口的玉佩,小聲道:
“說好了,你來找我。”
“嗯,我來找你。放心。”
殷寂連一步三回頭,那個劍修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裡,隔絕了身後的火光和哀嚎。
就站在那裡,仿佛無堅不摧。
最後,他快步跑了起來。
風聲取代了一切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