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元年,隆冬。
因新皇登基及年節将至的緣故,京都籠罩在一片喜慶熱鬧的氛圍之中,打眼瞧去,街頭巷尾皆挂着形态各異的花燈,亮如白晝,販夫走卒四處穿行,一派昌盛。
有些稍顯貴些的家族還會攜族中晚輩小兒,放上幾許禮花,端的是國泰民安。
然,隐匿在天子腳下的監牢,卻是另一番景象。
亥時一刻,更鼓聲準時敲響,并漸漸沿着墨灰牆體滲透。天牢裡,昏暗濕冷,獄卒皆伫立如箣竹,手持訊杖,疊連的北風灌入,都無動于衷。
程妩就被關押在牢房的最深處。
她趴在殘缺髒污的草席上,仿佛沒有任何生氣般,任由破窗而入的鵝雪湔過鞭痕,鼢鼠啃食發膚。
就在一月餘前,她還是京都人人追捧稱贊的未來首輔夫人,程家的嫡二姑娘,各處迎來送往,宴席如雲,忙得焦頭爛額。不過轉眼功夫,就成了階下之囚。
這命運的轉折,還要從那場皇宮賞花宴說起。
新皇初登大寶,本就得寵的衛貴妃就傳出懷有龍嗣的消息,這又是登基後宮裡的頭一個孩子,自然備受矚目。
衛貴妃性情張揚,平素最愛熱鬧,皇後為表賢德,便宴請了京都各臣子家眷,來參加賞花會。
程妩作為闆上定釘的二品夫人,自然在受邀之列。可她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場名門貴婦間的聚會,把她的一生都給斷送了。
那天她和自家長姐結伴同行,席間皇後出來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推說犯了頭疾,把席面交給主角衛貴妃打理。
于是一群人吃過茶水甜心,便以衛貴妃為首,浩浩蕩蕩朝二重橋對岸的梅林行去,誰知程妩剛側頭想跟長姐叙話,就被她的貼身婢女推了一把,身子傾斜,整個兒載在了衛貴妃身上。
由于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随行伺候的宮人都來不及反應,隻見衛貴妃受外力失腳,骨碌着順坡滾了下去,直到隆起的肚皮撞擊在磐石上才算停。
當場,衛貴妃的宮裙就見了紅。
程妩就算沒有生育過,也明白眼下的情形是何等兇險。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不等她辯解,就被一席人架去了偏殿,還未等日頭沉下,後宮就傳來消息說衛貴妃早産生子,導緻難産,一屍兩命。
聖上雷霆之怒,又有衛家施壓,程妩未出得了宮門,就被定上了謀害宮妃皇嗣的罪名,等候處決。
一開始,程妩還期盼着長姐能站出來為她辯解,作證。畢竟當時長姐就站在她的身側,具體發生了何事長姐再清楚不過。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程家從始至終無一人出面替她求情,程妩才明白,她這是已經被家族給放棄了。
在一日日的嚴刑拷打下,程妩繼而想到了另一件事。
推她之人正是長姐身邊的婢女绀蝶,那是不是說明這件事本身就和長姐有關?程家為脫卸長姐嫌疑,而犧牲了她?
畢竟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當年還在族學時,長姐失足落水被還是落魄書生的陸昭遠所救,又恰好被人遠遠瞧見,失了名節。
長姐嫌棄陸家門第落寞,央求母親,于是,她便被推了出去,代替長姐下嫁給了靠祖上交誼才得以在程家族學寄讀的陸昭遠。
程妩不是不知道父母偏心,可長姐卻因她的緣故,在外流落十多年才被找回,她心中愧疚,這才處處相讓。
可她萬萬想不到,家人會偏袒到如此地步,甚至來見她一面都不曾。
而她事事以長姐為先,可長姐卻為何要讓她陷入如此境地。
貴妃乃當今衛太尉唯一的孫女,如今因她身亡,自是怒火難平。而聖上欣賞陸昭遠的才能,本就瞧不上她這個六品小官之女,又痛失子嗣,自然不會網開,任由衛家插手牢獄,以消激憤。
程妩關押的這些天,日日夜夜施以極刑,早已沒了辯白的精力。
她被磨的失了人形,隻餘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眸還殘留着幾縷希冀,支撐到現在。
事發時,她的夫君正被聖上派遣了差事前往瀛洲,算算日子,從他聽到消息趕回,也就這幾天了。
程妩自認為同他夫妻幾載,他對自己雖無甚感情,卻也相敬如賓。
嫁入陸家後,她上伺婆母,下掌中饋,就連唯一的小姑子的親事,也是勞神頗多,千挑萬選,努力維系家族和睦,使丈夫在外無後顧之憂。
京都人人豔羨,她一個六品官員之女,竟如此命好,能坐上未來首輔夫人的位置,享诰命尊貴。
可她們卻不知曉,在陸昭遠被重用前,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行事穩重,在掌家一事上挑不出錯處,每每婆母便拿她未給陸家綿延子嗣做文章,可她也是有過孩子的人。
那個孩子才在她肚子裡呆了不過兩月,就因操勞過度而流掉了。
婆母明裡安撫暗裡點撥,這事就這樣被瞞了下來。她的丈夫從始至終不知道孩子的存在,而她也因頭胎滑落傷了根本,明明豔陽高照,卻依舊通體發寒。
現下,凜風滲雪,她又受了重刑,已經不再奢望還能擁有孩兒,能夠保住這條命,已是萬幸。
而唯一有這個能耐的,唯有她的枕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