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靈賓隻得一副事不管己的樣子開口,“我看這石瞎子也不咋的,沒必要把他話當真……”她敷衍了兩句,就直入正題,“這也沒我事了,那我……”
“怎麼說話的!”三子聽她說石半仙不行,急了,“這十裡八鄉的,誰不知道半仙,那是一步要登仙了,本事海了去了,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你沒見識的多了!”
“他那麼厲害,怎麼算不出我會丢信,還非要我送。”她漫不經心地打着哈哈,轉身要走,卻忽然頓住,左右四顧,對着空氣問,“誰在說話?”
這反應,怎麼這麼眼熟?梁二興和三子面面相觑。
“誰?”她看了看面前兩人,一臉迷茫,好像在聽不知道誰念出來的聲音,跟着重複,“三更?還是五更?什麼意思?”
梁二興和三子頓時寒毛直立!對了,這情形和在摩女廟一模一樣!
“啊!”她忽然尖叫,手指梁二興和三子,卻好像穿過他們在指别人。“你們後面有人。”
梁二興和三子急回頭,身後卻空空如也。
“你們看不到嗎,”她似乎很着急,指了指他們身後一處,“在這,這,這……”她每指一下,他們都吓得跳開,但始終被這個看不見的人背對背貼着。
“總該聽得到吧。”她似乎有些落寞地低下頭,“她一直在說話啊,她在說……”低着的頭猛地擡起,眼睛微眯,嘴角挑起,在大太陽下像張慘白的詭異面具,發出怪叫,“三更,還是五更。”
這聲音!這語調!居然和摩女一模一樣嗎!
他們遍體生寒,頓時明白過來!
“這才是信!”
兩人當下腿都軟了,相互攙扶着跨出院子。這是摩女親自來送信啊!石半仙的話還是要聽啊!就當是他們錯了吧,趕緊去摩女廟跪着,再晚就來不及了!
眼看計劃成功。
徐靈賓低着的臉在偷笑。真是的,非要她拿出裝神弄鬼這套。還好自己從小就喜歡和人玩鬧,演技一直都可以的。這兩人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開始信了自己是個路人,更不該信了有那封子虛烏有的信,不然不會這麼簡單上當受騙。
但她很快笑不出了。
“對,明天再來。”院角處傳來一句話。大概是梁二興覺得臉上挂不住,臨走放了句狠話。
還來?徐靈賓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算了,噴的差不多了,先這樣吧。
徐靈賓剛要擡頭轉身,猝不及防,一盆涼水從天而降,把她從頭到腳淋了一個透心涼。她難以置信地回頭,這個院子隻剩下那個少年,罪魁禍首還能有誰!
“你幹嘛!”
徐靈賓騰地一薅濕漉漉的長發,打量着跟前的人。他手裡拎着空瓷盆,瓷盆邊沿還在往下滴水,好啊,人贓并獲。徐靈賓撸起袖子正要和他算賬,不經意對上他的眼睛,卻注意到他眼裡居然有一絲……關切?
嗯?
難道,她剛剛的樣子很像中邪,又半天一動不動,他潑這盆水是想讓她醒過來?那這麼說,她豈不是還該反過來……
“謝、謝、啊。”徐靈賓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少年沒有答話,放好陶瓷盆,拿起屋檐下的笤帚,自顧自地開始掃地,一掃滿院子塵土飛揚的,一陣風适時吹過,濕漉漉的她剛好沐浴在黃土的芬芳中。
……
等等,她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既然她要去乾陵,為什麼不把他也弄走呢。這樣的話,他被支走就找不到人,而兩天後考古隊又得重新開工,梁二興到時候就得回去,就再沒時間找他麻煩。而且,理由都是現成的……
“我剛剛,被魇住了……”徐靈賓按着額角,好似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是你幫了我!我這個人向來恩怨分明,這樣吧,這兩天我得空要去趟乾陵,一個人總歸有點不穩當,正想找個本地人帶帶,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一直悶頭掃地的少年突然不掃了,緩緩擡頭看她。
徐靈賓以為有戲,适時加碼,“放心吧,待遇低不了,一天一百,怎麼樣?”
“是嗎。”少年淡淡地說。
“兩百?”徐靈賓以為他對價格不滿意,直接翻了一番,反正她不差錢。
“那我……”他忽然開口,“要不是好人呢。”
……
這話說得過于突然,饒是徐靈賓這樣反應機敏的人也接不上了,竟呆在了原地,張了幾次口都不知道說什麼。畢竟人家自己都說自己不是好人了,她有什麼理由按着個壞人給自己當導遊。
“誰說的。”門口卻有人出聲。
徐靈賓回頭,那裡站着位陌生的老婆婆。
“牛嬸。”少年朝着老婆婆打招呼,看來兩人認識。
牛嬸剛從摩女大典回來,在家門口剛好聽到隔壁院子的話,連忙過來分辯。“陳娃子人可好了,沒事就幫我這老婆子的忙,不光這樣,以前讀書的時候,成績可好了,獎狀滿牆都是。”她絮絮叨叨一堆,想要證明這孩子多好。
但她深知問題的根結其實在陳棄身上,轉而對他說。
“陳娃子,多和朋友接觸接觸,年紀輕輕的不要這麼内向,多出去走動走動。人生在世,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牛嬸苦口婆心地勸。
他定在原地,沒有說話。
徐靈賓卻覺出他态度松動,見縫插針地加碼,“三百。”
“一天天的,”他微微皺了下眉,表情更像在輕聲歎息,“有錢沒地方燒。”
徐靈賓卻松了口氣,聽話聽音,他這算是答應了。
生怕再出點變故,她三兩下和他約好明天碰面的細節,等忙完這些,她才注意到自己處境,頭發濕透貼在頭上,衣角還在往下滴水,這樣子怎麼回去?還是牛嬸幫忙,拉她到隔壁自家院子。她家屋檐下早放有一桶水,曬了一天,用來溫度正合适。
牛嬸舀着桶裡的水幫她洗頭,一邊舀一邊絮絮叨叨的。
“陳娃子在考古隊幹過,你要是去看墳,可算是找對人了,肯定一路都不讓你操一點心。”
但她也不是真想請個導遊帶路,不過是找個借口把人支開。徐靈賓彎着腰聽着,臉上保持着禮貌的微笑,隻說,“别出什麼事就行。”
*
萬萬沒想到第一天就出了事。
早上,按照約定好的,兩人在甘池鎮集合。地點是鎮上一家飯館門口,之所以選擇這,是因為此處也是約定俗成的大巴集散地。大巴統一在此入站出站,村民自發的在這裡候車。他們要在這坐大巴去縣裡,然後在縣裡換乘相應的城際大巴,到了乾縣還要換車……總之一路十分之折騰。
而且鎮上的老式大巴也沒個時刻表,什麼時候坐上全憑運氣。他們倒是運氣不錯,剛來就有車進站。
這輛車剛回來,幾個乘客稀稀拉拉下車後就整個空了。徐靈賓上車後,看着跟前滿目的空座,正想着坐哪呢,忽然一股大力在她後背一推,把她整個推着往前走。
诶?
她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就被這股不容拒絕的大力一路推到了最後排靠窗的位置。
少年把她按在座位上,自己則坐在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别把你給擠沒了。”
擠?
稀裡糊塗坐定的徐靈賓有些納悶,這不到處都是座嗎,就算待會上點人,哪至于就把人擠沒了。
發車後沒一會,徐靈賓看着滿車的雞飛狗跳瞪眼。
原來這大巴一點章法都不講,根本不是按點發車,而是等人湊差不多了才肯走,而且隻要路邊有人,不管在哪,都會停下讓人上車。就這見縫插針的工夫,車裡從過道到座位底,全被塞得滿滿當當,有籮筐還有蛇皮口袋,裡面還是滴着水的蔬菜和探脖子的家禽,全是要到縣裡去賣的山貨。不光如此,一車的烏煙瘴氣,小孩哭大人吼,連雞鴨都在籠裡跟着叫闆。她轉而覺出了他的先見之明——這個位置已經是受影響最小的區域了。
“這麼長時間,一直忘了問了。”徐靈賓試探着開口,“我叫徐靈賓,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畢竟要相處兩天,總得找點話題熟悉一下。
“陳棄。”他頭也不擡,在單肩包裡翻什麼。
“真名還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不簡直在說你名字不是父母起的吧。
自覺失言的徐靈賓小心打量了一眼旁邊的少年——他手上已經摸出了個煙盒,單手倒了一根叼在嘴裡,低着頭就着打火機點燃,仰頭吐了口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看着并沒有因為她的唐突流露出什麼多餘的表情。
還好還好。
她用拳掩口輕咳,掩飾了一下尴尬,嘗試拿話往回找補,“我是說,棄陳出新,好名字啊這是,聽着還頗具禅意……”
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徐靈賓瞬間怔住了。是旁邊的陳棄冷冷瞥了她一眼,很明顯這個名字和所謂的禅意毫不沾邊,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解讀才讓他更為不悅。
“我是說,你的名字……我的名字……這個……嗯……換個話題吧。”徐靈賓實在找補不了,無比尴尬地強硬轉道。“我聽牛嬸說你在考古隊幹過,我也在考古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她找了個共同話題。
陳棄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細胳膊細腿,輕描淡寫地給出結論,“你?幹不了……學生就回去寫作業吧。”
……
得,話又聊死了。
徐靈賓沉默起來。
陳棄以為她沒話說了,中指和食指夾着香煙,自顧自一口一口抽着,按說這舉動做出來令人反感,但他吸煙的神态,卻半點風流之狀,反而透着一種不忍打擾的恬淡。
一根煙燃盡,陳棄又從煙盒抽出根,剛要點燃,不防旁邊的她忽然高聲,“考古工地上!”他沒有防備,手中的煙差點掉下去,幾下才接住。
他幾乎以為她在故意吓他,但轉頭看過去,她面上分明神色如常,“肯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不知是什麼感受。”
還有什麼感受。
陳棄指間夾着新點燃香煙,幽幽吐出一個字。“累。”
“除了累沒别的……”她可真是不依不饒啊,“就沒發生點古怪吓人的,特有意思的事?”
“什麼有意思,就是一天天不停刨土呗。”陳棄又吐了口煙,瞥見她表情一下子有點僵,忽然補了一句,“不過聽你這麼一提醒,我倒還真想起件有意思的事。”
“什麼。”她好像來了興緻。
“就是有一天,我們做活的這群人,一起去找領導……”
“找領導?”
她微微皺眉,偏頭思考,似乎從這三個字嗅出了什麼驚天陰謀的味道……不知是想到了詭異的國寶、駭人的機關還是突發的詛咒,她神色越發凝重,能感覺出一個又一個可怕刺激的猜想正在她腦中閃現。
“是啊,工資開得低,去找領導鬧呗,一天不行就兩天,不行再找别的出路,想想還挺有意思的。”他打破了她的幻想。
……
“是挺有意思的啊。”她幹笑兩聲,然後猛地扭頭看向窗外。
他也跟着笑了一聲,不知道在笑什麼。
這下她真的不說話了,嬉鬧的車内隻有這裡格外的安靜。
陳棄默默抽了會煙,轉頭看了一眼她看的方向,這段時間她一直盯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
他的視線中,窗外隻有他貧瘠的家鄉,狗啃一樣的黃土地,破房子像醜陋的藓,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最後幾口煙抽完,他從随身的布包裡翻出個巴掌大小的老式收音機,低頭調節了幾下按鈕,然後塞上耳機,在單調的收音機聲下抱手睡去。
*
一路颠簸後,他們終于到乾縣搭上了開往乾陵方向的大巴。但徐靈賓下車後卻沒有去乾陵,而是帶他到了這距離景區一公裡的地方。此地有座将軍墓,作為女皇陵的陪葬墓,但隻是個隆起的封土堆,毫無看點,再加上這将軍又不出名,故而四下無人,十分冷清。畢竟誰放着隔壁武則天墓不去,跑到這莊稼地看個小土包?
“不是去乾陵嗎。”陳棄問她。
“我話說了一半,其實是來看乾陵旁邊的怪圈。”徐靈賓答。
“怪圈?這哪有圈……”陳棄四顧。周圍都是莊稼地,地裡種着麥子,現下正值成熟的季節,滿目大片大片都是金色。風一吹過,麥芒起伏,仿若金色的海潮,然而放眼望去并沒有什麼圈。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徐靈賓站在早就找好的位置,頗有興緻道,“就我站的地方,航拍拍到過有圈夥大的溝,和麥田怪圈一樣,但你去實地看吧,麥子好好的,圈沒有,奇不奇怪。”
她拿着的筆記本記錄了更詳細的信息,從航拍照片上的怪圈推算,乾陵怪圈應該是以将軍墓為圓心,直徑約一百一十米,寬約三米的規則圓環。
三米寬,别說三米寬的圓環,這田間連稍微清晰點的分界線都沒有。不應該啊,難道這圈真的隻能在照片看到?還是這世上有什麼能令三米寬的圓環在眼前消失?無怪這圈引起的猜測如此離譜,有說是不幹淨鬧鬼,有說是外星人,有說是仇家對女帝的厭勝之術,一個比一個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