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陰濕,空氣中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氣味有些刺鼻。
長直的過道最深處,接連幾個囚犯都奄奄一息地被往外擡,宇文曜似是才從一片血氣彌漫的迷瘴中回過神來,木着身子去盛滿水的盆中洗手,又是如此往複幾遍,直至指節都有些發白。
他低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中閃過一絲厭煩。
這個令他不快卻又再難改回來的習慣亦是歸功于她。
想到她,他才記起,今日她就在外頭,正她有求于他,在苦苦等着見他一面。
他有一瞬間似是被這種快意給填滿,但是并不長久,過後就又是長足的虛無。
“她在哪?”他于一陣不知名的燥意中開口,心裡想的卻是倘若她已經走了,那些齊國使臣,他便當着她的面,一天殺一個。
“公主還在外頭候着。”連望趕在烏奚開口之前答道,出于直覺,他總覺得烏奚好像對這個公主有種莫名的敵意。
“今日天熱,方才外頭換崗的弟兄都難捱,連裡襟都叫汗給打得半濕了。”
他同那大齊公主到底有一壺酒的情誼,說實在他并不厭惡她。
宇文曜掃他一眼,随手放下手巾,終是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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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若我再請人去打聽打聽情況吧。”
朝露同趙清穗立在牆檐邊,地牢位置偏僻,周遭都荒蕪,也隻有這高牆之下有塊能納涼的地方,但仍不怎麼頂用,她們已經在此處等了許久,連從她自己都覺得有幾分頭昏腦漲。
趙清穗神情恹恹地搖了搖頭,沒由着她去做這種無用功,輕輕吐了口氣:“我親自去吧。”
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倘若他不見她,總不能在這兒幹耗一夜,況且她隻怕也撐不到那個時候。
說罷,她終是沿着牆往那地牢的大門走。
朝露心中隻怕公主再受辱,也不安地跟去:“公主不若我們先回去再從長計議吧。”
趙清穗無奈,想來若是回去,隻怕遭殃的就是那些使臣了。
“無妨,我好歹也是大齊的五公主,他宇文曜自己娶來的三王妃,總是該顧忌些情面的。”她笑道。
“可是…”朝露欲言又止,想起那三王子大婚之夜就摔門而出,次日便将大齊的使臣全都抓了,後又縱容身邊的奴仆欺辱公主,即便現在就是直到北狄想要臨時反悔,背信棄義,她都不會覺得奇怪。
話未說完,隻見面前的公主陡然停下,她不解去瞧,也一陣心虛趕忙噤聲。
隻見那不遠處的門廊邊台階上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绛紅色窄袖胡服,墨發帶着些卷曲幅度的結成數辮半束在身後,比起大齊男子束整齊的冠,更顯幾分不羁張狂,他眉目很深,立體又俊朗,面部輪廓線條尤為鋒利明晰,人很高,但不似連望那般壯碩,隻是勁瘦,如今正站得筆直,周身硬朗挺闊,瞧着很是英武,眸子卻冷的似冰。
面前的人不是她們方才正談及到的三王子,又是何人。
不知他是幾時出來的,耳力是否尚可,于方才她們說的又聽到了幾分。
趙清穗被他瞥來的一眼,話又哽在喉頭,是陌生的疏離,像是無聲的提醒着她,如今的他們之間盤踞着的東西究竟都是些什麼,有多重,有多深。
沒見她開口,他繼續邁着步子要走,趙清穗才咬唇,忙追上去:“你用過膳了麼?要不要一道用膳?”
她身量好像再沒怎麼長過,從前到他耳邊如今已隻及他的肩,他側眸就能看見她的發頂,烏亮的發盤成髻,戴了兩支點翠簪,臉上泛着紅,幾縷碎發都貼在了額前,需得步子擡得快些才能跟得上他。
想同他搭話到也煞費苦心。
他慢下來步子來諷她:“趙清穗,我沒工夫陪你用膳。”
她聽得出,這便是壓根不想多同她周旋的意思。無奈她隻好換個說法:“昨日的刺客絕不可能是大齊派來的。”
“是與不是,等一一審問過就知曉。”他擡頭将視線挪開不再看她。
她頓了頓,還是有些不肯作罷,又再問:“那能讓我見一見王大人他們麼?”
若見到,她興許就有法子助他們脫困,但這件事的前提是他此舉并不隻是針對她一人。
怕就怕現在他的目的就是她。
“放你進去同他們勾結?我們之間有多少情分你心裡最清楚,這地牢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地方。”他淡道,脫口的話中已将自己的所有情感都抽離,很是淡漠。
這是已經将方才她信口胡謅的話都盡數聽了去,如今又特地指出來還擊她。
之前已經站得太久,她腿酸軟得厲害,如今說話又句句被阻回來,心中有些氣悶,身子上的不适已經到了極限,加之又見他油鹽不進,她擺擺頭,語氣中不自覺帶了些急躁:“那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莫非你們北狄想毀約不成。”
見不過才幾句,她就耐不住性子,連裝都不屑再裝,莫非還以為是從前不成。
他蹙眉警告:“這裡不是大齊,你也該學學如何做小伏低,如何取悅于人,趙清穗。”
他話才甫一說完,隻覺得手上一熱,是一隻細白柔嫩的手隔着衣袖搭上了他的手臂,溫度灼灼,他不自在地一顫,待反應過來心中又帶了點憤懑,随意動手動腳,她取悅人的本事倒是“學得快”。
趙清穗因着頭痛,其實已經并未如何聽得清楚他都說了些什麼,方才她追人追得急,如今緩下來了些反倒覺得四肢乏力,是未避免栽倒到他身上,才出于本能去扶着人借力,隻是并未維持多久,手中的那臂膀分明堅實有力,卻不肯留半分情,決絕将手抽回。
她手上一空,沒有力再支着她,當即頭重腳輕,身子已經不受控制,在意識殘留的最後一刻,隻覺塵土都嗆進鼻腔裡。
他恨她至此,其實意料之中。隻是現在見她如此狼狽,他心頭之恨可能抵消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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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隻她仍停留在王庭,并未被送回去。
她緩緩睜眼,看見屋中已經點起了燭光,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時辰。
她所置身的房間很大,燈柱隻布置于四周,燭光在牆檐的壁畫上翩跹,暖融融的并不晃眼,身上的被褥萦繞着些若有似無的清冷檀香。
冷暖交融,很矛盾,房中靜谧,隻時不時傳來一陣翻書的聲音。
這處當是宇文曜的地方,隻她才是頭一回來。
她靜靜眨了眨眼,将四周都掃過一圈,才循着方才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最靠外的燭柱旁有一張羅漢床,一個身形挺闊的男子此刻正散漫坐于一側,她隻能看見他淩厲的眉峰,和半隐在陰影中的面,一手撐在小幾上,偶爾翻頁,此處應是他常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