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過身畔時,姜清窈忍不住側眸看去,卻隻看見了他握住紙卷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以及藏在衣袖下裹着紗布的手腕。她恍然記起,前幾日在螢雪殿,似乎聽人提起過,五皇子這些日子似乎執筆太過,牽動了腕上舊傷,以至于連翻動書頁都有些吃力。
她知道,以謝懷琤的困窘,這幅字已經是他能拿出的最好壽禮。還記得從前,夫子曾誇贊過五皇子擅詩文。他自幼便能出口成章,常寫詩作賦獻給皇帝。那時的皇帝會萬分珍愛心愛的兒子所寫的一切字迹,而今日卻将之棄若敝履。
這般急轉直下的局面讓姜清窈一時間愣怔。她不明白,不過片刻之間,為何皇帝的态度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她仔細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卻依然理不出頭緒。
眼看着謝懷琤已經退下,皇帝卻猶自惱怒不已,放在禦案上的手緊握成拳。一旁的貴妃柔聲勸慰着,才逐漸讓他平靜下來。
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覺得方才好似一場夢。皇帝對謝懷琤的憫意如天邊的流雲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出現過。姜清窈在心底低低地歎了一聲,今日親眼所見,她終于意識到謝懷琤的處境幾乎不可能改變了。
此刻,皇帝的神情依然有些難看。他盯着腳邊那一堆碎片,愈發惱怒。萬壽這樣大喜的日子,他卻如此大動肝火,還摔了酒盞,怎麼想都讓人覺得心頭不快,不似好的兆頭。
貴妃在此時恰當開口,語帶笑意:“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陛下往後定會龍體康健,福澤萬年的。”随着她的話,衆人也跟着附和起來。
皇帝轉怒為喜:“還是愛妃的話最合朕心意。”宮人很快上前,将滿地狼藉收拾幹淨,又奉上了新的酒盞。皇後便率先敬了他一杯酒,這才将此事慢慢揭了過去。
隔着重重人海,皇帝的面色漸漸趨于平靜。他身畔,一身華服的貴妃悄然低了頭,抿去唇角那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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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間隙,姜清窈覺得有些頭暈,便悄悄和母親道了聲出去醒酒,這才起身離開了大殿。片刻後,太子謝懷衍亦不動聲色起身,狀似無意地沿着殿下回廊走了出去。其時殿内正在上演一出新的歌舞,而下首衆人不時有外出散酒氣者。皇帝正看得出神,自然不會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正華殿後有一處亭子和一小片密密的竹林并小花園。此時晚風帶着寒意,激得姜清窈身子一顫,忙裹緊了衣裳。
微雲跟在她身畔,小聲道:“姑娘當心着涼,還是莫要久待了。”
“放心,我不過是出來透透氣罷了。”姜清窈呵了呵雙手,踩着園子裡的石磚一步步走向那亭子。忽然,她覺得腳底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不由得好奇低頭。
她緩緩移開腳,卻發現是一張被揉搓成團的紙,邊上還有一根褪了色的紅繩,正被這風吹得險些飄遠。姜清窈一愣,下意識彎腰撿起。
她将皺巴巴的紙團展開撫平,一目十行地看下來。那熟悉的字迹讓她意識到,這正是被皇帝随手扔下的那首賀壽詩,出自謝懷琤之手。
他的字,她一向認得。姜清窈記得,從前謝懷琤的字多飄逸潇灑,而如今卻多了些沉郁蒼涼,想來是數年的宮廷生活已将少年意氣消磨殆盡。
她輕輕歎了口氣,看向那末尾的“留待年年獻壽看”,筆劃收尾處似乎留有餘地,他在寫下這首詩時,是不是還抱着些許的期盼,今日父皇會看在萬壽的份上,不再像平日那般對他?
方才皇帝聽了那江南曲調,也是動容了的。畢竟,昔日的秋妃便是江南人士,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帶着那韻味。皇帝曾對她那般癡情,今日那神色,分明是還念了些舊情,甚至還和顔悅色允了謝懷琤上前獻禮。要知道往年,他根本不會多加理睬。
可後來那出戲曲,究竟是什麼唱詞觸了皇帝的逆鱗,才會讓他陡然變色發怒?姜清窈不知其中内情,也不知為何皇帝會對秋妃那般絕情。她看着那紙張,許久才動作輕柔地卷了起來,重新用紅繩系好。
她知道,謝懷琤一向愛惜自己的筆墨,但凡是他寫過的字和文章,他都會珍重收好。而今日,他大概也是一時神傷,才會将這紙張洩憤似的揉成團丢在這裡吧。
姜清窈剛将紙卷藏進袖中,便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她擡眼,見一個高大清瘦的黑影正低着頭,似乎在尋找什麼。
隔着冷冷夜色,她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透着萬分焦急。
一輪銀白的月浮上夜空,稀薄的月光投在地上,映出兩個逐漸靠近、融在一處的人影。那黑影一步步接近,看見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悄然與旁人重疊,不禁霍然擡頭。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處。姜清窈口唇微動,正欲開口,卻見謝懷琤很快轉開了目光,擡步避開了自己,從身畔擦肩而過。
他繼續低着頭,微微彎着腰找着什麼,神色雖是慣常的平淡,但眼底卻不由自主洩出一絲焦急。
姜清窈意識到他在找什麼。她心頭一歎,輕聲道:“五殿下,你是在找這個嗎?”
謝懷琤頓住步伐,背影一僵,随即緩緩轉過身來。
瑩白的月光映襯下,少女向着他伸出手。方才被他一時激憤揉搓成團扔下的寫着賀壽詩的紙張,此刻正靜靜躺在她手心裡,甚至連那根和他本人一樣破舊的、無人會多看一眼的紅繩也被妥帖系在了紙卷外。原本皺巴巴的紙張被她撫平,一切都如最初一樣,仿佛是他剛剛寫完賀壽詩後,小心系好收進衣袖裡的模樣。
她的手指微微蜷縮着,彎出一個弧度,将那張紙卷珍重地護在手心。月色下,他甚至看清了白色的紙張表面沾染了些許污泥,她卻毫不在意,以一個珍惜的手勢,将它原原本本地遞給了自己。
他眼底忽覺發酸,情不自禁低了低頭,卻正巧看見她裙裾之上系着的宮縧。那熟悉的花色和樣式讓他登時愣住,潮水般的舊憶頃刻間湧入腦海,激蕩起連綿不絕的情緒。
謝懷琤喉頭輕微一哽,許久不曾言語。夜風拂過她的鬓發,揚起幾縷烏油油的青絲,在風中搖曳着,飛揚着。他的心裡仿佛也吹起了一陣狂風,有什麼細碎的心思蔓延開來,如離離原上草一般肆意瘋長,擾得他心尖發澀。
難言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橫亘。姜清窈等了許久,卻不見他的反應,便又向前了一步,柔聲道:“五殿下,方才我無意間拾到了此物,想來應當是你的。”
“我記得你一向愛惜自己的字作,便想着暫且收好,待來日還你。不想你就在此處,正是巧合了。”
“請殿下收好吧,”她頓了頓,道,“即便......它沒能在今晚的萬壽宴上得到賞識,但也是你的心血。若是草草舍棄,豈不是可惜了?”
不知過了多久,姜清窈終于看見謝懷琤眸光動了動,緩緩擡起頭來。
他慢慢伸出手,眼見便要接過那紙卷。
姜清窈松了口氣,正要再遞過去一些,卻陡然愣住。
少年邁步行至她身前,兩人頃刻間呼吸相聞。他的手心滾燙,帶着迫人的熱度和力度,隔着衣袖牢牢地、不由分說攥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