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十二年冬。
羌人攻破燕京,滿宮被屠,天下大亂。
一夕之間,沈莺歌從榮寵無限的貴妃娘娘,淪為敵軍大肆追捕的末路逃犯。
“沈貴妃人在何處?”
夜雪砸在佛寺的漆頭檐角,一列羌兵縱馬包抄寺宇周圍,寺内光線昏昏沉沉,為首的男人一柄陌刀抵着老皇帝的脖頸,嗓音陰鸷倨傲,透着對獵物的勢在必得。
沈莺歌躲在佛像座下的地窖中,她惶惶地望上去,視線穿過地縫,僅能看到男人的足靴,是稀世罕見的麂皮質地。在西羌,隻有最尊貴的人才穿得起麂皮,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朕已遣十萬鬼兵擒拿你這蠻賊,你為何還能、還能……”
老皇帝的聲音充溢着不可置信般的驚恐,轉而望向佛像,“求求您,護我大嵩!——”
死到臨頭,這個身穿明黃龍袍的昏聩君主,還将希望寄托給怪力亂神。
羌王面上盡是嘲諷,刀往前遞送一寸:“本王再問一遍,沈貴妃藏在哪?”
“沈貴妃她、她……”
氣氛劍拔弩張,沈莺歌的心律頓時跳到嗓子眼兒。
老皇帝像條狗一樣,狼狽地匍匐在羌王腳前,蒼老的嗓音如篩子般抖得厲害:“溫将軍将她帶走了,朕、朕也不知她人在何處……”
羌王徹底失去耐心,手起刀落。
砰一聲,清冷的空氣撞入一股子血腥氣息,粘稠的血絲濺在了佛像上,随之滑落,緩慢地滲入地縫,連綴成一片暴雨,澆打在了沈莺歌的面上。
她震悚地擡起眼,看到老皇帝墜地的頭顱,那死不瞑目的一張臉朝下,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沈莺歌悉身血液凝凍成霜,劇烈發抖,她努力掩緊自己的唇,抑制着不要嗚咽驚叫出聲——适才溫璋離開時,提醒她絕不可輕舉妄動。
可是,羌王率領這支千人精銳,正在寺内瘋狂搜尋,不用多長時間,他們很快就找到她。
一旦被找到,沈莺歌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她内心如被悶油滾過一遭似的,焦灼不安。
從皇宮出逃前,她竊了虎符給溫璋,隻要今夜他從京郊大營發兵,斬殺羌王,那麼她就還有一線生機。
思忖之間,地面上傳來了一陣溫緩的輪毂聲。
沈莺歌斂聲屏息,能聽到地面上傳來的交談聲。
羌王道:“謝左相,尋不着人,本王接下來要如何做?”
“既然人不在此處,”那道嗓音溫潤如玉,卻冷得不近人情——
“不若一把火燒了此寺,永絕後患。”
這一瞬,沈莺歌整個人都僵住了,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她怔怔地擡起眸,正好瞥見來人的一角绯袍,以及搭在輪椅上的冷白手指,指尖慢條斯理地叩擊扶木,俨如刻漏,一聲一聲催命奪魄。
謝瓒,堂堂大嵩宰臣,居然投到了羌王麾下!
他城府極深,分明什麼都知道!
現在,他就要絕了她的生路!
羌兵開始拎着一桶桶桐油澆灑佛寺,随後丢下火把,沈莺歌眼睜睜地看着地窖被大火逐漸蔓延并吞噬,伴随着椽木崩裂坍塌之聲,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火勢如蛛網,要把她困死在這個昏晦的地窖裡。
一種莫大的恐懼襲上了沈莺歌的心頭。在火光和濃煙中,死亡的氣息越發濃烈。
怎麼辦,她并不想死在這裡!
她必須逃!
沈莺歌深吸一口氣,一邊逃避着不斷塌陷的椽木,一邊卷起裙裾爬上通往地面的扶梯。
孰料,剛一揭開擋闆,一顆炭黑的重物滾到了沈莺歌的懷裡,是老皇帝的頭顱,臉上除了焦黑,就是翻開的皮肉,早已辨不清五官。
雞皮疙瘩爬滿了沈莺歌的兩條胳膊,她張皇失措地揮開了它,但腳下也一滑,從扶梯摔回了地窖裡。
“咔擦!”沈莺歌清楚地聽到自己踝骨折斷的聲音,先是麻木,繼而是劇痛,仿佛整個左腳都脫離了身體。
沈莺歌痛苦地翻滾着,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痛到了極緻,她忽然凝視着那顆頭顱,像是在透過它,凝視着自己追名逐利的一生。
沈莺歌姝色明豔,一雙丹鳳眼便似瑜玉,澄亮清澈。左眼下方一粒朱砂痣綴在白瓷般的肌膚上,灼若紅梅,紅得讓人覺得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八歲那年,阿娘帶她算過命,算命的瞎子說,眼下的痣皆為淚痣,有淚痣的人,有鴻鹄之相,但一生命途多舛,情路坎坷。
倘或沒有這句話,沈莺歌大抵會永遠待在揚州鄉野,安分守己地走她阿娘曾經走過的路——當個瘦馬,學盡勾欄手段,一輩子仰人鼻息。
偏偏沈莺歌生了昭彰野心,她是莺,誓與鴻鹄試比天高。
她來到繁華富庶的燕京,曆經蹉跎與折辱,一步一步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求活路,最終成為帝王的心尖寵。
隻是還沒風光十年,老皇帝一次決策失誤,讓整個趙氏皇族灰飛煙滅。
西羌犯禁,邊陲諸州接連失守,老皇帝在一片主戰的聲音裡,選擇了和平談判。甚至,宮亂那夜,他視沈莺歌作為談判的籌碼,将她軟禁在翊坤宮,然後撇下了整個朝廷,遁入佛門,求神拜佛。
樹倒猢狲散,鼓破萬人捶。
一種悲涼的恨意,從沈莺歌的心頭升起。
此刻,求生的本能被激發!
她好不容易爬到了頂端,翛忽之間,腳下的扶木斷裂散架,眼看要堕入熊熊火海!
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溫韌有力的手,穩穩抓住了沈莺歌,她驚呼了一聲。
救她的人,是飛鴻将軍溫璋。
他一身玄甲,面龐冷峻,不苟言笑時,顯出一副桀骜恣肆之相。
曾經他得罪老皇帝,被發配漠北長達八年,直至國破之時,以“入京勤王”的名義,才重新被召回。
沈莺歌記得自己被軟禁的那一夜,還沒得及高興溫璋前來救駕,他扔下了一柄匕首,讓她自戕明志。
沈莺歌不欲死,遞呈虎符,向溫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并果斷揀起匕首,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請飛鴻将軍助本宮——攘除羌兇,興複大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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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夤夜,雪勢漸沉,二人離開寺墟,順利抵達京郊大營,距離援軍征讨羌人還剩一個時辰。
大戰當前,沈莺歌精神繃緊,不敢有半分松懈。
去主營,打算處理足踝上的傷,下意識摸了摸身上,沈莺歌突然意識到一件更嚴峻的事。
先太後留給她的懿旨不見了!
去哪兒?難道丢在躲藏佛寺的地窖裡了?
有這份蓋下朱印國玺的懿旨在,可保沈莺歌是未來的皇太後,哪怕她膝下無出,可從旁支擢選賢君繼位。
這也是她對抗謝瓒——這位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的獨相——最大的底牌!
沈莺歌翻來覆去找了半天,無果。
迫不得已,她對溫嶂道:“本宮把簪子遺漏在古寺裡,能幫我找回來嗎?”
沈莺歌甚至準備了諸多應對之詞,但溫嶂什麼都沒問,隻留下一句“等着”,便疾快策馬而去。
夜裡的雪惶惶地落,黑雲壓城城欲摧,沈莺歌一直在等。
不,與其說是等,不如說是一場魚死網破的豪賭,賭她跟謝瓒誰會是最後的赢家。
一想及謝瓒,就想起十年前的雨夜,卑微的自己想要爬上他的床,卻被扔至謝府外的街衢上,儀容淩亂,連衣衫都來不及規整。
那夜,沈莺歌在全天下面前丢盡了臉。
她愛過這個男人,但是到後面,變成了恨——當初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
她義無反顧抛下了一切,入了深宮,不擇手段成為了高貴的妃,然後睚眦必報的弄斷了謝瓒的腿。
從那一刻開始,沈莺歌就知道自己和謝瓒之間的仇恨,永遠不會了結了。
謝瓒恨她,她也恨謝瓒。
沈莺歌深知當下自己的處境,絕對不能被謝瓒抓到,不然自己就死定了!
……
這個坐以待斃的夜晚,月色亮如冰棱,給旌旗和大軍都蒙上了一層慘淡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