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莺歌心裡生出了極度的不安,這種不安來自溫璋久久去不複返,也來自羌王和謝瓒時刻抓捕她的恐懼。
沈莺歌恍惚一下,想起一個時辰過去了,聽到前頭傳來了馬蹄聲碎。
溫璋回來了。
但他不是一個人。
為首的那個人,身披狐絨大氅,坐在輪椅上,由遠及近,在大雪的映襯之下,像個不染煙火氣的修士。
“娘娘是在找這個?”
沈莺歌看到懿旨出現在謝瓒的掌心間,神情一凜,難以置信地看了溫璋一眼。
溫璋背叛了她?
抑或是,溫璋原本就是謝黨?
還是說,謝瓒假意以虎符為餌,借溫璋入京勤王之機緣,從她這裡騙走了傳位诏書? !
不論是哪種真相,沈莺歌都知道得太晚了。
謝瓒慢條斯理地駛過來,冷白的拇指伸過來,一點一點擦幹她臉上的塵霾和血污,動作堪稱是溫柔,但繭子磨過臉頰時留下的疼感,便像是一種警戒。
在沈莺歌震悚地矚目下,他将懿旨随手扔入不遠處的篝火裡。
哔剝聲起,烈火一舉吞沒了懿旨!
就像是她最後一條生路逐步被蠶食!
沈莺歌渾身顫栗,耳邊傳來轟鳴般的嗡嗡聲,她近乎崩潰,要撲過去奪回懿旨,但左右兵卒狠狠壓制住了她。
她眼淚停在眼眶,咬牙切齒地道:“謝瓒,你到底想做什麼?”
謝瓒是溫潤如玉的長相,但冷着一張臉,眉眼之中透着涼薄的寒意。
兩人在對視之間,經年的情緒在其中翻滾,直至謝瓒将沉默打破——
“三日後,娘娘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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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日,沈莺歌被軟禁在京郊主營裡,不知外頭具體戰況如何,惶惶不可終日。
等待最磨人之處,就是無法預計結局。
假令這一秒她繳械投降選擇放棄,就意味過去十年的汲汲營營、自己所付出的精力、耗費的心血,統統付諸東流。
等待三日或者等待一生,在曆史的結局面前并無區别,她的結局最終隻會被簡單粗暴地劃分為兩種:成功或者失敗。
也許下一秒就有轉機了呢?
也許再熬一會兒,想要的結果就會出現?
卧薪嘗膽是她擅長的事,哪怕如今已經跌入絕境,沈莺歌仍舊抱着一絲僥幸,隻要自己沒有死,就意味着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第三日一個傍午,她被遣送回翊坤宮。
一個杯毒酒送到了她面前,以“妖妃禍國,其罪當誅”之名義。
沈莺歌徹底僵住了。
謝瓒說三日後她就會清楚他的目的。
原來,他根本沒想讓她活,他想讓她死。
沈莺歌眼神變得空茫,低聲喃喃:“到底還是走到了今日。”
天将大亮,籠罩在燕京上頭的霾雲一直未散去,白雪肅殺,呈現某種詭谲的灰寂。
一陣輪毂聲在殿門内駐跸,沈莺歌慢慢地仰起螓首,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她從貴妃到妖妃,都是他在步步籌謀!
如今,他已經斷了她所有的生路。
沈莺歌手腳冰冷,伫在原地:“你早就應該在三日前就殺了本宮!”
謝瓒慢慢駛至她近前,搴開她的裙裾,握住了她那隻傷足,修長的指腹在傷疤重重一壓:“殺你?”
他嗤笑一聲:“我說過要讓你萬劫不複,又怎麼會讓你死得那麼容易?”
謝瓒攥力極狠,疼得沈莺歌淌出淚。
這一刻,他們誰也不裝了,徹底地撕破了臉。
這一段颠沛流離的日子,壓抑着不甘、委屈、憤懑,湧上了沈莺歌心口,化作蓬勃的怒火。
所有希望被掐滅時,沈莺歌奇異地冷靜下來,她将手伸到了腰後,摸到了一柄匕首。
這是溫璋此前扔給她的,她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時刻出鞘。
沈莺歌一腳踹住謝瓒的腿,直身猛撲而去!
她抽出匕首,匕尖即将紮入謝瓒的心口,謝瓒以劍鞘相抵,鐵刃在昏晦之中碰擦出冷厲花火!
謝瓒的目光落在沈莺歌身上。
蘸滿血污的蘇繡鵲踏枝紋襦裙挂在身上,她左眼下方的淚痣,此際呈現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乍一看是瀕死的鳥雀,但此刻,反而像是被激起鬥争欲的獸。
謝瓒突然笑了,抓住沈莺歌的手腕,硬生生拉着她的手往前送了一寸,她的匕尖就抵着他的心口,“來,殺我。”
他突然的坦蕩讓沈莺歌手足無措,她咬着牙,想狠狠刺下去,但腕間抖得厲害。
她艱難問了一句:“為何……”
她凝視他,“你為何就不能放過我?”
“你知道嗎?”謝瓒平靜地叙述着,“滿宮被屠之時,宗室所有嫔妃紛紛被擄,她們對着羌人乞憐,妄圖得到憐惜,結果,她們隻等來無止境的折辱,結局凄慘。因為屈服示弱,隻會讓人更想玩弄你。”
最後一句話,如深冬堅冰,一舉戳中了沈莺歌的脊梁骨!
她仿佛回到了被謝瓒扔出謝府的那個雨夜,她再一次看到他當時的眼神,傲慢、清高——襯得她爬床之舉,如此下作、低賤。
一抹淚意在沈莺歌的眼底一閃而逝,她怒火穿喉,雙手撐在輪椅扶手處,自上而下俯視他,一字一頓:
“我為自己掙一條活路,有什麼錯?”
“小時候,母親告訴我,男人是信仰,我一直覺得她是對的。但後來,我眼睜睜地看她拿所有繡品錢給父親買官,縱容他妻妾成群,縱容他折辱毆打,毫無怨怼,死後連一塊體面的碑都沒有。我極度恐慌,害怕重走母親那樣的路,下定決心要攀高枝。”
“為了攀這根高枝,我算計過很多人。”
“我一步一步成為貴妃,最後,他們差不多都因我而死。”
沈莺歌抽身退開幾步,意識到,自己拼盡全力,還是過不好這一生。她的算計、美貌,在權力的鐵幕面前被裝了個粉碎。
“這一生,我隻信過兩件事。”
“改天換命,擡頭做人。”
“得一人心,白首偕老。”
她搖了搖頭,笑了,淚從眼睛緩緩滑落:
“但都敗了。”
謝瓒俨如沒有悲憫的修羅,聽她獨白,看她流淚,像在觀賞一場獨角戲,毫無觸動之意。隻有摁在扶手處的那雙手,青筋隐隐暴起。
“我不是一個好女子,自私涼薄,惡事做盡,死也是應該的。隻是——”
沈莺歌将毒酒擲在地上,“毒死實在太難看了,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深吸一口氣,順走他的佩劍,忽地嫣然一笑:“若有來世,我情願與你不複相見,安安分分做個好人,你信嗎?”
他嘲諷一笑。與沈莺歌針鋒相對十年,他了解她,這個女人太會演戲,太會博取憐惜,假作真時真亦假,她貪生,如何舍得死?
曙色終現,她逆光而立,身上的影子無限拖長,投射在丹壁上,那個投影,看起來像是一隻從雪堆裡掙紮而出的莺,是驚心動魄的瑰麗。
謝瓒的目光在投影上停留了瞬間,又落在她執劍的手上。
此際,沈莺歌已經決絕擡手。
空氣之中撞入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與那具柔弱之軀一起墜入深淵的,還有她最後一句話:
“我以死為咒,咒你一生一世——”
“孑然一身,永失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