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瓒獨自去榮秋堂探望老夫人,曹嬷嬷沒能攔住家主,也不敢攔,隻能焦切地觀望。
古樸的佛堂裡隻供着一盞蓮花燈,謝老夫人正跪坐在蒲團前,身前是一張戗金填漆案,案頭供着一隻陶制博山爐,綠橼香氣袅袅,那隻戴着檀木佛珠的手,正在執筆謄抄佛經。
謝瓒與謝老夫人中間隔有一道明暗交界線,後者在明,前者在暗,
“祖母。”
謝瓒修長冷白的手在扶手處慢條斯理地叩擊着,“孫兒忽然醒來,教您失望了?”
謝老夫人抄寫動作微微頓住,故作驚訝地回首望着,仿佛才剛剛發現他似的:“我正在為家主抄一份平安經,準備遣管事的送去錢塘靈隐寺,聽聞那邊的活佛可靈了,祈願什麼就能實現什麼。”
大嵩儒釋道并崇,寺廟在各州各府遍地開花,這一縷求神拜佛的風氣,還是先帝最先帶起來的,他當政的最後三年,早朝前,都會穿僧服在大相古寺祭拜。
殡天後,謝瓒給他封谥為“哀”,德之不建曰哀,處死非義曰哀,滿朝文武隻有禦史台的谏官問他,這個“哀”字會不會太沉重了?
謝瓒并不為然,它太輕了,但所有谥号裡,偏偏“哀”就是最沉重的。
這個字,也鋪成了這個王朝的底色,絕望的世人将心靈寄托在神佛之中,謝瓒見之,隻覺愚昧可笑。
“孫兒沒死成,但您,也不怎麼把孫兒當活人了。”謝瓒扯了扯唇角,随手扔了一樣東西到謝老夫人身上。
謝老夫人隻一眼,悉身血液凝凍成霜!
落在肩膊上的,是一條斷首的蝮蛇,綠蒙蒙的蛇身生了白翳,如絞索般,纏住了她的頸動脈。
謝老夫人用盡全身力氣,才遏制住想要驚叫的沖動。
蛇的上半身,是觸目驚心的斑斑血漬,血濺在了她謄抄的佛經抄頁上,她的雍容、禮儀都在這巨大的恐怖驚吓之下,消失殆盡。
“家主為何要弄一條蛇來作弄?”謝老夫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聲音在發抖。
一股森冷的寒氣,瞬間溢滿整座佛堂。
謝瓒擡眼:“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謝老夫人看了看他,心底下是萬丈狂瀾,明面上苦笑:“我聽不懂家主在說什麼?”
謝瓒冷哂:“孫兒對沈氏沒有心思,祖母該也歇了那害人的心思。”
這話是平淡的陳述,藏着千鈞之力,壓在聽者的心頭。
外人聽出了一件事,但明白内情的人,卻聽出了兩件事——因為這兩件事,都是出自謝老夫人的手筆。
喜船下毒,濯房投蛇。
“你是謝家的話事人,更在皇帝身邊做事,性情多疑些也沒什麼不好,你認定祖母做了對不住沈氏的事,祖母吞下苦楚不會辯駁。”
謝老夫人輕垂下眼睑,笑意變得慈藹了些,打量了謝瓒一眼。
“祖母也隻盼着你與沈氏修成正緣,她的性情雖難馴了些,但勝在出身清白,比以前的沈氏好得不知凡幾。”
謝瓒忽然看向了謝老夫人,深不見底的眸,霾意漸濃。
守在外頭的曹嬷嬷,聽得心驚膽顫,謝府人人都清楚,家主有個逆鱗是千萬不能碰的,那就是三年前自刎而亡的禍妃,沈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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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莺歌一夜無夢,徑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床上隻有自己一個人,湯嬷嬷打簾進來伺候她梳洗。
她先瞧了一下大腿上的傷口,發現淤青減淡許多,也沒有疼楚的症狀,這才放心下來,看來那個年輕禦醫盧闊是個人物,醫術了得。
也正常,能在謝瓒身邊做事的人,有幾個是簡單的?
湯嬷嬷一邊給沈莺歌梳發敷面,一邊憂心忡忡地敲打道:“家主昨夜整宿在書房裡,都沒回房呢。”
沈莺歌心道,謝瓒沒回房關我屁事,鬼才在乎。
她的視線落在鏡奁之中,莞爾道:“嬷嬷不必打扮的這樣精緻,随便挽個髻就好,不必上妝。”
湯嬷嬷看着沈莺歌素面朝天的臉,微微一訝,雖不用去榮秋堂請安,也要侍奉家主,新婦怎能不整妝待發?
沈莺歌自然是看出了對方的困惑,眨了眨眼,沒有解釋。
她已經不是以色侍君的妃了,上輩子辛苦經營自己的形象,每日天還黑着就起床上妝,兩個時辰起步,這種女為悅己者容的生活,持續近十年,太累了,這一世,她必須要對自己好一些。
用過早膳,沈莺歌去到正堂,二房和三房的人陸陸續續來請安了。
曆經昨夜的鬧騰,二房變得老老實實,謝瀛、謝寶萍二人成了鹌鹑,一個斷了手筋,一個在祠堂裡跪了一夜,如今都縮着腦袋,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沈莺歌也懶得睬他們,三房的六姑娘謝桃笙送來了一隻木雕莺鳥,栩栩如生,生動可愛。
對于可愛的事物,她從不吝啬贊美,愛不釋手道:“這隻黃莺我很喜歡,是你一刀一刀雕鑿的嗎?”
“是的,提前一個月雕的,想讓長嫂喜歡,希望長嫂如自由的鳥兒,扶搖直上九萬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莺歌心中有一塊小小的地方,隐微地凹陷了進去。
衆女眷走後,她回溯着自己上輩子的境遇。自己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一生,但她是皇宮裡繡在屏風上的鳥,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黴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今刻,她已不在深宮裡,路變寬了,加之羽翼漸豐,可以慢慢施展自己的抱負和計劃。
跳入腦海裡的第一樁要緊事,是原身的遺願,去甯禧酒樓送諜報。
時間馬上要到了,就在明夜,她去是不去?
若是去,風險很大,很可能把自己重新擺放在與謝瓒的對立面。
若是不去,沈莺歌内心就過意不去,她也解不開原身身份的謎團。
沈莺歌想不通事情時,就會選擇四處走走、散散心。
她吩咐湯嬷嬷把以冬喚回身邊。
湯嬷嬷以為沈莺歌必會審訊以冬,誰料想,沈莺歌半個字沒提,讓以冬陪同她在長汀院内曬曬太陽。
湯嬷嬷想要敲打一番:“夫人,您不問問這個侍婢?”
“我倒有一些問題想請教嬷嬷。”
湯嬷嬷蓦然一怔。
沈莺歌道:“你親眼看到她放蛇?”
這句話問得很微妙。
湯嬷嬷肯定不能回答“親眼看到”,如果回答“親眼看到”,沈莺歌接下來肯定會問她為何不來提前禀報,非要東窗事發才姗姗來遲,那豈不是作證了她知情不報?
湯嬷嬷斟酌着道:“沒有看到,但那夜的湯池,是以冬親自燒水、放水,也隻有她一人進出過濯房,老奴推斷是她放了蛇。”
“所以,你推斷她放蛇,然後代替我懲戒她,扔她去了柴房,還準備發落她,是或不是?”
湯嬷嬷的右眼皮直跳,都說右眼跳災,她心中生出了強烈的不祥預感,擡眼觸到沈莺歌的眼神,背脊上一股寒意頓時竄了出來。
沈莺歌眼尾輕然一勾,笑開了:“湯嬷嬷,你比我還像個主子。”
此言一出,湯嬷嬷愣住了。
以冬也是愕住了,她大抵是沒料到少夫人會替她撐腰,她都做好了被夫人審問的準備了的,但夫人輕描淡寫将此事揭過。
湯嬷嬷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含淚告饒:“老奴都是為了夫人好,夫人初來長汀院,要侍奉家主,老奴想着為夫人分憂,沒想到惹夫人不虞,是老奴的不是了……”
這種“為你好”的話術,沈莺歌上輩子在宮裡頭聽了不知有多少回了,聽得她徹底倦了。
“嬷嬷可知道,建隆九年燕京城内的冤假錯案,有多少樁嗎?”
湯嬷嬷有些懵,不懂沈莺歌提及十年前的事作甚,她強顔歡笑道:“夫人莫要折煞老奴了,老奴不懂曆史。”
“攏共三千五百二十樁,有多少樁冤案,就冤死了多少人。”
“判官們就像嬷嬷一樣,打着為百姓好的名義,不看證據不看事實,隻注重自己的推斷,他們自以為的良善,都成了一柄柄殺人刀,釀成了無可挽救的災禍。就像雪崩,它來臨時,沒有一枚雪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