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上美馔佳肴,香鬓如雲,沈莺歌跟着倌人們魚貫而入,将菜肴傳上後,就危坐在戲台旁的花架下,等着席宴上的貴人們點曲,也就是“點花牌”。
花架與水榭隔着一座半透明的紗簾,她小心翼翼用餘光打量着謝瓒。
男人衣袂濃如墨色,皮革蹀躞帶收束着他勁瘦的腰身,慵懶閑散地坐在輪椅上,隽冷的眉眼雜糅着酒色,少了平素的肅穆恹冷,添了幾許遊戲人間的玩世與風流。
上輩子與謝瓒打了十年交道,沈莺歌極少見過他這般纨绔的做派,與尋常的形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忍不住偷觑好了幾眼。
他正在執着酒樽,與座上賓對酌,觥籌交錯間,忽地感受到她的注視似的,眼角低斂,輕飄飄的投來一瞥。
兩人分明隔着垂簾,但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透簾而出!
視線交鋒的一刹那,如靜水遇上深潭,碰撞出了一線水花。
沈莺歌戴着狐狸面具,面上波瀾不驚,但肩頸已經僵直發冷了。
謝瓒似乎沒覺察出端倪,神色無異,視線輕描淡寫地挪開,繼續與座上賓談笑風生。
沈莺歌肩頸一松,輕微地舒了一口氣,掃了一圈席宴上的人。
席上有謝瓒、數位内閣朝臣,旁側坐着清一色剽悍的羌官,而居在首位的那個男人,身穿紫色貂裘,高鼻深目,嵌着一隻鷹鈎鼻,想來是西羌派遣的使臣代表。
在座的羌官,一律敬稱他為“左賢王”。
聽及“左賢王”三個字,沈莺歌太陽穴突突直跳!
上輩子就是他,帶萬名羌兵圍剿翊坤宮,宮裡頭所有太監宮女都遭受殘暴的折辱,他還逼迫她去看他是怎麼折辱那些小太監的。
後來,羌王之所以會盯上她,也是左賢王在推波助瀾,他好色、歹毒、卑劣、好戰,如陰溝裡的一條毒蛇,一旦盯上某個獵物,會緊盯着不松開。
時下,左賢王目光陰鸷地掃過花架上的所有倌人,掃過沈莺歌時,她頓時感覺到一片濕膩膩的陰冷。
左賢王看向了她!
眼神充滿了貪婪與饞涎,那是男人看玩物的眼神。
身處于龍潭虎穴,謝瓒不是善類,左賢王更是窮兇極惡之人,沈莺歌不能慌亂,餘光緊緊盯着角落裡的箭漏,她告誡自己,隻需要熬半個時辰就足夠,那個叫鷹揚的人很快會來接替她。
席宴上,左賢王打着和平談判的幌子,讓大嵩每年納貢銀兩、布帛,數量皆達百萬以上。
随着酒意上頭,他的要求越來越過分,不僅要求在燕京駐紮兵卒,并且每年都要從皇室挑公主嫁去西羌。
閣臣們跟左賢王和稀泥,一直沒有松口,時而久之,左賢王不耐煩了,知道他們都是看謝瓒眼色行事的,他們不松嘴肯定還是出自謝瓒的授意。
左賢王眼底殺意頓現,忽然笑了,看向一衆倌人,随意點了一個人唱曲。
是沈莺歌身邊的倌人,名字叫抱鹿,
抱鹿犯了怵,但不能違背貴人的命令,上了戲台後,左賢王笑道:“就唱李後主的《□□花》吧。”
李後主是南唐末代君主,《□□花》也是亡國之音,左賢王命令唱《□□花》,分明就是對大嵩皇室有恃無恐地挑釁!
管弦絲竹聲起起,抱鹿咿咿呀呀地唱起曲來,唱得萦回婉轉,曲畢,左賢王道:“曲是好曲,但——”
他語風一轉:“唱得太生硬了,委實擾了本王的興緻。”
說着,吩咐身邊羌兵:“斬了。”
這一刻,沈莺歌瞳孔皺縮。
她眼睜睜地看到,羌兵走上戲台,拔起陌刀穿過抱鹿的身軀!
伴随砰的一陣水響,抱鹿迎面從高高的戲台倒在了湖池裡,池水很快被血染紅,面具脫落,露出了一張死不瞑目的臉。
池水濺在了花架上,濺濕了沈莺歌的水袖,她離池畔很近,看到了抱鹿浮起來的殘軀,也嗅到了鐵鏽般腥烈的血味,她容色煞白,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悔意。
那個殺千刀的鸨母诓了她,這種局面哪裡說抽身就抽身,分明是一場鴻門宴、生死劫!
唱得不好,就會被左賢王殺死,若左賢王有意刁難,在場所有的倌人都可能沒命!
伴君如伴虎,倌人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膽子小的甚至驚聲尖叫起來,想要朝外逃竄,但閣門已被嚴防死守,那個逃跑的倌人很快淪為了刀鋒亡魂。
劍拔弩張的氣息溢滿了整個水榭。
左賢王低聲歎了一口氣,看着謝瓒意味深長道:“本王殺個擾興緻的戲子,謝左相不會有疑議罷?”
聽起來是征詢,實則是殺雞儆猴!
如果謝瓒不同意談判條件,左賢王就殺了所有的倌人!
謝瓒随意地把玩酒樽,彎着眼睛:“都是供人取樂之物,能搏一搏樂就好。”
語氣輕淡沉靜,卻透着徹骨的漠然。
左賢王目露一絲訝異,沒想到謝瓒如此鐵石心腸,不将那十幾條人命放在眼底,一時之間,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繼續殺人以震懾謝瓒,他看不出謝瓒的底限在哪裡。
如果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底限呢?……
左賢王眸底晃過一抹陰鸷。
沈莺歌蓦覺左賢王看向了自己,他詭異一笑:“你,上去唱。”
不知是不是出于沈莺歌的錯覺,左賢王點到她時,謝瓒的視線狀似無意地落在她身上,似玩味,也似探究。
沈莺歌知道自己這一回逃不過,隻能硬着頭皮上。
左賢王早已盯上了她,之所以先點抱鹿,不過是故意為之。她也不可能指望謝瓒,自始至終他都在隔岸觀火。
還是唱那一曲《□□花》。
她掂着足,款款上台,踞坐在中心,常謂“唱歌必有樂器佐之”,淡掃一圈,她選了墨繩所系的紅牙檀闆。
上輩子跟母親學歌樂,母親說,檀闆的繩道比喻忠義正直,有氣節。
開腔前,沈莺歌阖眼深呼吸了一口氣,前世的種種如過眼雲煙飄過。
都是死過一回的人,曆經過一整個王朝的興衰,什麼風浪沒見識過?
這樣的場面,她不足畏懼!
檀闆攏共六葉,沈莺歌順手輕敲,啟檀唇,發皓齒,醞釀了片晌,開始唱起來。
竹制的檀闆敲奏起來,哐當哐當,六葉發聲,如銀瓶乍裂水漿迸,破空了酒色和月夜。
沈莺歌臨水淺唱,檀闆引歌,随着水磨般的細腔軟調漸漸漫入,一闆一調,一聲一音,都有了縱深的意境。
尤其青裾朱裳與橘橙燈火相互掩映,倒映在了一池血水之中,衍生出了大氣磅礴的韻緻。
水榭幽靜,竟一絲聲響也無,所有人都在聽這一曲哀怨離殇。
左賢王忍不住為之失神,他自诩聽遍天下音,最厲害的也不過是三年前那個自刎的禍妃,但那已經成為了絕唱,但在今朝,絕唱仿佛重現!
他喃喃道:“……這、這怎麼可能?”
曲是亡國曲,倒是極其契合沈莺歌的身世,她唱得也是自己的際遇。
不經意間,與謝瓒的目光不期而會。
他眼底的玩味淡去,晦暗且深不見底,身量從慵懶的倚着變作微微朝前傾,仿佛她勾起他的興緻,值得他密切地注視。
沈莺歌忍不住忖量,他聽到這首曲子時,心裡在想什麼?
曲終之時,左賢王獻上掌聲,眼底盡是驚豔,也有一種對獵物的勢在必得,道:“謝左相以為如何?”
謝瓒恢複恹冷的做派,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許久,眉心竟漸漸蹙緊了:“難聽。”
沈莺歌:“……?!”
起身行禮之時,差點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