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最對嗎?”
“是。”
大夫頭沒擡,隻仔細地看着面前病患的一匝檢查報告,“今年三十三周歲,三年前因為慢性左心心衰做了心髒支架手術,近期又感到不舒服。”
回答他的是一陣長長的靜默,之後才是局促地回答了一聲:“嗯……”
擡起眼,醫生這才發現面前這位聲音非常好聽的年輕男人不太對勁。
應該是過分緊張,他緊緊地攥着就診卡,以至于指關節都泛着不正常的白色。
醫生職業性笑了笑,安撫道:“别緊張,發現不舒服及時就醫就肯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總比諱疾忌醫來得好你說對嗎?”
沈最配合醫生的話也笑了下,灰青色的嘴咧開,能看到他嘴唇上細小的裂紋。
“是怎麼發現自己不舒服的?還有什麼時候是最不舒服的?”進這個科室的每一件事都至關重要,稍微遺漏一個問題都是對病人的不負責,排查完飲食作息,醫生又隻能回到原地,問沈最最初的問題。
沈最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回答:“前陣子有一點兒腸胃感冒,好了以後就發現上樓梯或者走多了會很累……”
他突兀地陷入沉吟,話語明顯沒說完。
醫生沒催沈最,隻靜靜地等待他把後面沒說完的話說完。
幹燥的唇重新抿緊,沈最眼睫往下垂,鴉翅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道優美的弧。
才松開沒多久的指關節又重新握緊,沈最不太自然地繼續道:“最不舒服的時候是清晨醒過來的那會,很難受,比最開始生病的那陣還要難受,要靠在床上緩很久心悸的感覺才會慢慢退掉。”
到這裡幾乎可以确定面前的患者是心力衰竭複發。
這在臨床上是很常見的事情,人體就是這麼神奇,即便柳葉刀劃開皮膚,用最精湛的手藝去做縫補修護,它也随時可能重蹈覆轍。
現代醫學至今也不過兩百年,還沒有任何人敢在患者面前拍着胸脯說“一定治好”、“永不複發”。
但人類醫學進程裡輕飄飄的一片羽毛落在各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饒是行醫幾十年的專家主任,也做不到對着一個年輕的生命輕描淡寫地宣告厄運又将降臨在他頭上。
他隻能故作輕松卻又小心謹慎地問:“是因為夜裡又憋悶感睡不着,所以早晨醒過來才覺得心悸難受嗎?”
出乎意料的是沈最搖了搖頭。
“不是,”沈最淡聲回答:“是因為總是做着同樣的夢……”
“什麼樣的夢呢?”
夢裡沈最又回到了那個小廣場,廣場中央噴泉已經随着音樂湧出水花。
音樂還差幾秒到副歌部分,沈最卻不敢等那一秒的到來。他走不快,卻一刻不敢停留,更不敢回頭看一眼。
身後高瘦的少年一直在喊他,沙啞的聲音歇斯底裡,一直在夢境裡纏繞。
“沈最……”
“沈最!”
回過神來自覺失态,沈最搖搖頭回答:“不是什麼很好的夢,總是夢到,多多少少影響了心情吧。”
不顧醫生訝然的神色,沈最一改方才的惴惴不安,平靜地問醫生:“我是複發了嚒?”
他成了笑着的那個人,柔和動聽的嗓音天生自帶安撫效果,“您直接和我說就行,我沒有親眷,不需要像電視上那種瞞着我然後讓我家屬來談話。”
這地方曾經沈最每個月都要過來報道,無非是回到朝不保夕的原地,沒什麼好怕的。
醫生長長歎了口氣,沒說話,又低下頭重新認真看了一遍檢查報告。
再擡起頭來看向沈最的時候,他面部表情已經由平和細微地轉化成了凝重。
眼鏡鏡片底下是一雙悲憫的眼睛,那雙眼睛無力地眨了眨,用沉默向沈最宣判死神又一次降臨。
“從檢查結果來看,确實是複發了。”
沈最不自覺地挑了下眉,旋即長長呼出一口氣。
很奇怪,從發現身體不舒服到今天坐在這裡這一周,沈最惴惴不安的情緒都非常濃烈,幾乎快要逼近七年前剛檢查出心衰的那會。
但醫生說完這句話後,他反而覺得松了一口氣。
大概真有人心态就是好,病得久了天塌下來也能團吧團吧當棉被蓋。
反正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好,現下就他自己,往上數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涼,往下看也沒有對還尚在襁褓的不舍。
這麼一想,壓在心上的那座大山也能稍微搬開一點兒,沈最覺得舒服很多,和醫生談話的姿勢也放松開來。
他雙臂擡起來搭在桌上,湊近了一點問醫生:“那現在算幾級?還能治不?”
沈最是配音演員,本身音色就很不錯,放松下來的聲音裡帶着一絲親和的笑意就更是好聽。
方才低沉的氛圍松和下來,醫生臉色也不再凝重。也可能是給沈最寬心呢,他手指嗒嗒在檢查報告上點了兩下:“還不算太嚴重,沒有發展成全心心衰,配合治療生活質量還是可以有保障的。”
他轉過身在電腦上打字,“先給開藥吧,按照醫囑上用藥,不過作息和飲食方面都有要求。”
沈最點點頭,“成。”
省級三甲醫院,後邊排隊的還有一大把。先前心态不對浪費了點時間,開好拿藥單和聽完醫囑後沈最沒好意思再呆在裡面浪費公共資源,忙不疊拿着一匝單子站了起來。
不過他早晨沒吃東西,餓到現在突然起身還覺得有點兒暈,撐着椅子緩了好幾秒視線才恢複清明。
七月的天能熱死人,太陽明晃晃挂天上,周圍一朵雲都沒有。
沈最有些低血糖,在醫院便利店裡買了杯甜得發膩的牛奶躲路邊等人來接。
正是飯點,醫院周圍哪哪兒都堵,羅宇的車一時半刻到不了跟前。
沈最等得久了,難免腦子裡想的東西就多。
先是想到離開診室前醫生叫住他問:“你要不要考慮接受心髒移植呢?”
後又想到工作上的事,醫生說絕對不允許再熬夜,情緒也不能太過激動,也不知道這麼苛刻的條件下這劇還能不能完美交付。
最後最後,飄進腦海中的,又是最近反複夢到的那個畫面。
心髒處的不适感湧上來,好不容易靠甜牛奶壓下去的虛汗重新布滿沈最整張臉,連帶着腹部也開始冒出來一股難以言說的墜痛。
沈最難受得彎下腰,不由自主地悶哼出來,很明顯連呼吸聲都變得粗重。
手裡的紙杯掉落在地,熱牛奶潑灑出來,濺沈最一褲腳。平日裡最愛幹淨的人這會根本顧及不了這點小事兒,隻一個勁兒地捂着胸口大口喘氣。
羅宇小跑着過來,在花壇底下撈起臉色煞白的沈最。
他駕輕就熟地往沈最兜裡掏出兩顆速效救心丸塞沈最嘴裡,又給沈最順了好半天氣才看着沈最臉色恢複過來點。
明明渾身都是黏膩的汗,可羅宇摸到他的手卻涼得吓人,指甲蓋都泛着不正常的青色。
“草,你别吓我啊,你要死這了,回頭去陰曹地府閻王爺聽見有病人死醫院門口都要被你氣樂。”
沈最睨了羅宇一眼,沒好氣地反擊道:“我要死了,我手裡的活兒你都得賠違約金,回頭破産了往天台上一跳,我在底下等着你。”
沈最别的方面葷素不忌,但在身體這方面有點小迷信,從來不主動說“死”這個字。
聽到這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羅宇實實在在愣了一下,略帶慌亂地問:“怎麼了這是?不是說腸胃感冒沒好全過來醫院看看嗎?怎麼看個病胃病沒治好,把你迷信治好了?”
沈最搖搖頭,避開了羅宇的問題。
“沒什麼,順着你的話說而已。”
他腿軟,還走不動,隻能先坐花壇上再緩緩。
還算好還有點樹蔭能遮一遮,不然剛被速效救心丸擡回來的這條小命又能立馬交代給酷暑。
趁着空隙,羅宇閑不住倒豆一般和沈最列出最近的工作計劃。
他哔哔叭叭講一大串兒,沈最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先前在醫生那兒明明都覺得沒什麼的,現在看着地上碎片一般的光影,沈最忽然又覺得那座大山還是死死地壓在他身上,沒挪動半寸。
他忽然開口:“羅宇。”
“嗯?”
沈最眼睛盯着地上的光斑,聽不出語氣裡有什麼不對勁:“你說,小邊從學校畢業以後去幹什麼了?”
太久沒聽到這個人的名字,羅宇足足愣了一秒,回過神來又擺出一副沒所謂的樣子,半開玩笑回答沈最:“他專業擺在那兒,估計在天真藍意大利分藍給别人拍證件照,拍完了問客戶‘這頭發絲要修嗎?’”
沈最試圖想象那個畫面,實在想象不出來,搖搖頭說:“應該不會,我都想象不到他能這麼耐心和客戶交流的樣子。”
羅宇笑了起來,連連點頭:“也是,那活爹和啞巴也沒什麼區别了。更何況頂着那張臉,客戶也被吓跑了吧。”
沈最沒否認,也跟着發出輕輕的一聲笑。
他看一塊樹影看久了,眼睛有點酸,不自然地偏過頭去揉了揉眼睛。
“那你說,不在天真藍意大利分藍他還能幹點什麼?”
羅宇想了想,正色道:“那估計在哪個熱鬧點的廣場上給遊客畫肖像畫吧。”
“你别笑,真的,我真的覺得他幹這個挺合适的。”他歪着頭和沈最分析邊渡在幹這一營生的可能性:“名校畢業的,這怎麼也得十歐一張,本地人沒幾個找他畫,專宰遊客。幹這個又不用說話,隻要技術好就成。”
看沈最的表情,這個答案他估計也沒多認可。
羅宇想不出來别的可能性了,索性擺擺手站了起來:“與其在這猜不如就再去找他一次呗,等這陣子忙完我給你訂機票。”
他沒所謂地補充道:“又不是說以前找不到,現在也找不到的。”
沈最撐着站了起來,細微地動一動脹麻的雙腳,然後慢騰騰地往前走:“不找了,就這樣吧。”
“哈?”羅宇不禁感到奇怪,“前不久不是說還要趁不忙的時候再去一次嗎?怎麼?終于打算放棄他了?”
沈最點點頭:“嗯,就這樣挺好的,當初送他出去就是想各過各的,别再有牽扯了。”
——
回去路上沈最有些心不在焉,頭靠在副駕駛的車窗玻璃上一副下一秒就要睡過去的樣子。
“哪兒難受嗎?”餘光瞥見,羅宇關切地問道:“今天檢查醫生怎麼說?”
沈最搖搖頭,聲音有些懶,尾調拖得長長:“沒哪兒難受,就是困的。”
就當是事發突然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沈最還沒想把這件事告訴别人。
車窗隻升起來一大半兒,還留着一條縫隙。風迎着沈最的臉吹進來,嗆得他咳了幾聲,原本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臉霎時紅了起來,泛着不正常的酡色。
沈最喉嚨火辣辣的,聲音比先前啞很多,“今天起太早了,一早上跑上跑下的,現在坐着犯困。”
大概是他臉色确實不好看,羅宇不動聲色把車窗全關了起來,又把空調調高了些。想了想終究沒忍住提醒:“你真沒事吧?你下午還要進棚,明天也不能歇,我可是答應人家明天你就要去劇本圍讀的。”
沈最頓了下,沒吭聲。
羅宇反倒嗷地一聲叫了起來:“靠!不是吧,發燒燒傻了?這還是你自己應下來的角色。”
“沒有。”沈最偏開頭,當然沒忘,隻是現在他考慮的東西要比往常更多一點,“就是突然在想自己适不适合這個角色。”
羅宇啧了聲,先是把話咽了回去,後面想了想終究沒忍住,還是開口繼續道:“真不舒服你就說,劇方那邊我去交涉,再休息幾天也成。前幾天又吐又發燒的,現在這嗓子也不合适進棚。但角色你放心,我看過劇本還有人物小傳,也和導演那邊交流過,你聲線沒問題的。”
沈最不說話,先前被他聲音嚷得心髒突突直跳。
羅宇一唠叨起來就沒完,聲音直接蓋過了音響裡傳出來的輕音樂,吵得沈最直接把眼睛閉了起來。
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沈最臉上,眼前是一片泛着白光的黑。在嘈雜聲中,沈最反而靜了下來,沒有先前那種七上八下的不适感。
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睡着了一會,隻覺得再睜開眼睛時車内突然的安靜還讓他愣了一下,完全沒想起來幾分鐘前羅宇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
“醒了?”
沈最嗯了聲,閉了閉眼,覺得舒服好多後重新睜開雙眼。
車子即将進入文創園區,沈最腦子還有點懵,漫無目的地看向車窗外。
眼前一棟黑鴉鴉的房子吸引了視線,沉悶的黑色牆漆使得整棟房子看起來像一個大黑盒子,可門前又突兀地豎着一串氣球形狀的雕塑。
極緻沉悶的黑與最前面色彩缤紛的氣球形成強烈的對比,沈最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連綠燈通行車子駛出好大一截他還在扭着頭看。
挺莫名其妙,明明從沒見過這棟建築,卻總覺得這束巨大的氣球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到沈最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某個人,心髒緊了一下。
“看什麼?路邊有認識的人?”
沈最回過神,收回視線坐直:“沒,就是剛剛看到一棟挺有意思的房子,不知道是幹嘛的。”
這片是市裡挺有名的文化創意園區,路邊有什麼建築都不奇怪。
羅宇不以為意:“一會下班沒事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現在先回工作室,我下午要見客戶。”
這片園區的停車場是統一規劃的,不能停在自家工作室門口。沒辦法,就算腿軟,沈最也還是要下車走上好大一截。
頂着烈日,沈最又遠遠地朝着那棟黑壓壓的房子看了一眼。轉身前,他看到一個高挑的男人站在氣球下。
巨大的氣球雕塑将那個人襯得小了很多,甚至有那麼一點兒單薄。
恍惚間,沈最像是回到了七年前,也是這麼一個沉悶的下午,也是這麼晃眼的太陽。
剛滿十九歲的邊渡站在噴泉池旁,背後水花濺起,他好像失去了行動能力一樣,任由水花将他淋了個透徹。十分鐘前給他買的氣球也不留情面地從他手裡掙脫,飄向天際。
十九歲的男孩兒身形還有些瘦削,夏天的衣服濕漉漉地貼在他身上,沈最就算躲遠了也能看到他單薄地站在原地。
就好像現在,明明是熙攘的街道,明明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可沈最還是覺得徹骨的涼。
轉身前那一句歇斯底裡的叫喊,響徹在這七年裡的每一個深夜。
哪怕到了現在,遠處的人隻是靜靜地站着,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邊渡。
沈最都覺得那句呼喊已經響徹天際,震碎了光陰,将它們碎裂地掼在自己腳邊。
眼睛瞪得生疼,直到有人拍了下肩膀。沈最眨了下眼睛,下意識地拽住身邊人的衣袖,聲音止不住發顫:“羅宇,我好像看到小邊了……”
他帶着不可置信的急切,擡手指向那個絢爛的氣球雕像:“你看到沒,小邊在那兒!”
“哪有人?”順着指引,羅宇朝着那個巨大的氣球看過去,他捏了捏沈最的手臂,一半玩笑一半安撫:“你别是腸胃感冒還沒好就又給曬中暑了吧?”
“真有,我真看到小邊了。”
沈最有些急,要不是被羅宇拉着,都要沖出去了。
他别開羅宇的手,聲音卻在喉間戛然而止。
沈最:“……”
黑色的屋前除了那個巨大的氣球雕像外什麼都沒有,樹影恍惚,将光切成鋒利的碎片。
路上陡然變得空曠,幾分鐘前的一切光景如同海市蜃樓,隻出現在沈最的幻象裡。
雙臂頹喪垂下,沈最肩線下塌,自嘲地勾了下唇,一邊搖頭一邊往前走。
他低下頭說的那句話太輕,羅宇一點沒沒聽見,反而笑嘻嘻地寬慰道:“你别一天神神叨叨的,他要是真回來了,還不得先提刀來把我砍了?”
沈最笑了下,沒好氣地瞪了下羅宇:“去你的,好好一孩子被你說得跟殺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