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太陽落山,沈最隻錄了三集,這對沒什麼大場面的廣播劇來說效率算得上過于低下。
倒不是入戲困難或者磨合不行,相反還挺巧的,中午吃飯的時候吃一肚子氣,沈最接到劇本看到開篇主角被莫名其妙塞了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時覺得深有同感,不耐煩的那點語調張口就來,都不需要配導說什麼,他自己就把想把小崽子掐死的感覺拿捏住。
搭檔蔣玉川也蠻好,小夥子私底下用功了,人物解析和台詞理解洋洋灑灑寫了小半本筆記本。
按道理應該是錄得很順的,但架不住沈最累不得。一開始劇組是按照嚴格的工作時間來走的,錄制一個多小時,然後休息二十來分鐘。到後面休息時間一再延長,幾乎是休息時間和錄制時間對半掰。等第三集錄完,沈最的狀态已經完全無法工作,隻能早早下班。
衆人散盡,沈最還坐在棚裡的凳子上。收音師整理好設備問他:“沈老師還不走嗎?”
看着沈最蒼白的臉,收音師小心翼翼道:“不舒服還是要早點回去休息,休息好了明天才能好好工作的。”
沈最點點頭,笑得勉強:“嗯,歇一會……歇一會就走了。”
他不着痕迹地往後挪動了下腳,發現脹麻感仍舊明顯。心衰患者除了無盡的疲乏感外,最難受的還有水腫。明明已經在按時吃藥,但髒器衰竭不會因為意識乖巧而有所收斂,在時間這一催化劑的作用下,它永遠會比前一天要更嚴重一些。
先前蔣玉川出于尊敬端進來的熱茶沈最一口沒敢喝,甯願一直咽唾沫來保持嗓子的清潤。但沒用,到最後一集的時候沈最幾乎整條腿都是麻的。特别是雙腳,現在低頭看一眼,腳背都已經把鞋面撐得微微鼓了起來。
外面監聽室的燈已經熄了,隻剩錄音室的燈還亮着。
沈最一個人坐在裡頭,餘光瞥見四周的昏暗,沈最忽然沒由來地覺得恐懼。
這種恐懼的來源太複雜,有可能是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态到底還能呆在這裡頭多久,也有可能是自己背着一個秘密太久,而這個秘密終将有大白于天下那天。
到時候又要怎麼辦?
工作室這邊好處理,羅宇頂破天跳起來罵一頓。
但以沈最想了下,以他的了解,真到那天了羅宇估計也不會罵得太難聽。更多的還是像前些年那樣,拿過診療單默默地跑前跑後,然後偷摸躲在沒人的角落裡去給認識的醫生打電話問還有沒有别的辦法。
沈最指腹摸了摸還沒阖上收好的劇本,第四集陳賜決定跟着家裡叔伯去鄰市的礦區工作,隻有賺了錢才能有辦法把父親留給的宅基地重新贖回來。相對應的,也才有錢讓喬津填飽肚子繼續念書。
劇本上前面很長都是陳賜一個人的獨白,交代喬津放學去鄰居家嬸嬸那吃飯,晚上回來要把門栓插好别回頭進賊。
這段台詞太長,幾乎占了大半頁A4紙。像極了好多年前,剛把邊渡接回來時兩個人的常态。每天沈最臨出門前也得這麼講很多話,就差教邊渡走路的時候要先邁哪隻腳。
隻不過也有區别,台詞本上的喬津好歹到末尾會問一句:“你還回來嗎?”
那會的邊渡卻連這句話都問不出來,他的失語症嚴重到他連咿咿呀呀叫兩聲都不會,掉眼淚的時候都沒聲音。安靜孤僻地站在門口,一雙漆黑的眼睛凝望着在門口換鞋的沈最。像從另一個星球來的異鄉客,能依靠依賴的,隻有沈最一個地球人。
羅宇不會讓沈最覺得難纏,工作真到那一步了,也不會覺得難以割舍。
真正令沈最揪心且頭疼的是邊渡。
邊渡不是别人筆下因為戲劇化而寫出來的一個角色,他是活生生的人。
可他又和别人不一樣,他已經經曆過一次。
母親的離世已經足夠把他打擊得夠狠,哪怕後面沈最把他帶回了家他的心理評估也非常糟糕。
到現在一想起邊渡因為應激而把自己手咬得血肉模糊的樣子,沈最還是會覺得鑽心的疼。
心因性失語的小孩連害怕兩個字都講不出來,每到黃昏時分找不到可以依賴的人他就開始自虐。那陣子沈最隻要回去晚一點,都能從房間角落裡抱出來一個雙手血刺呼啦的孩子,裹在他腦袋上的那床午睡毯一掀開,一雙驚恐萬分的眼睛就撞了進來。
實在沒辦法,沈最到哪都牽着他,用掌心的溫度一點點把小孩捂熱。
好不容易養好的小孩,又要他面對一次,沈最想想都覺得窒息。甚至在這一刻想,如果三年前手術失敗那會不會一切又變得不一樣。起碼不用現在來面對這個難解的死結。
鑽心的疼痛化成舌尖怎麼都散不開的苦澀,沈最咬着舌尖,疼得難以呼吸。
氧氣一點點被掠奪,沈最胸腔的鈍痛幾乎像是炸開來。他死死撐着桌面站起來,然而每走一步,腳尖的脹麻感都導緻沈最沒什麼腳踏實地的實感。眼前模糊不清,雙腳又沒有該有的力氣的知覺,到門口這短短一小段沈最走得東倒西歪,好幾次差點沒摔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