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扒下褲子看一眼,可惜無論他怎麼祈禱,那根跟了他二十六年的東西都沒有重新長回來——于是幻肢又疼了。
一連幾日,王景渾渾噩噩,仿佛踩在雲端上,都不知怎麼過的,又總是忽然一個激靈,極其強烈的失重感讓他猛地回神,整日無精打采仿佛丢了魂,其他人自然發現了他的不對勁,暗自焦心着急,總怕她一個不聲不響,再次去了,卻不敢在她面前表現出來,仍做如常。
在床上養了兩天,王景身體漸好,至少不再僅僅一個起來的動作,就天旋地轉發暈,好似靈魂跟這具身體徹底結合,同時别人喊他“甯小春”時,他也越來越快地反應過來,畢竟“王景”這名以後再沒人會喊出來了。
今日,地裡的活清閑了幾分,早早回來的舅舅舅娘,跟着李姥姥一道來看望甯小春,也不像之前幾天似的,隻走個過場,倒是坐下來說起了話。
當着孩子的面,幾人不好狠罵甯家,便輪流對李賢娘說了些寬慰的話,接着又小心翼翼問她以後的打算,李賢娘被休,除了倉促地帶出些衣服,甯家竟一個銅闆都沒給,如今吃穿用度,俱是靠娘家幫襯,可幫的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尤其如今舅娘錢氏已經很有微詞了。
“先不說别的,大姑姑以後可咋過啊?”舅娘錢氏,去年剛嫁進李家,實際上年紀并不大,約莫着也就十六,卻打扮成婦人模樣,說話口氣也很市井,甯小春的記憶中有這人模樣,但這會親眼看來,還是有種初接觸的陌生和一絲不協調感,“大姑姑繡工好,倒是能去鎮上大戶人家當繡娘,隻可憐小秋他們年紀小……”
“什麼去别人家裡當繡娘,那是正經的活計嗎?”李姥姥猛地喝住,她自然聽出對方話中意思,賢娘帶着三個丫頭,終歸是累贅,她越想越替女兒覺得委屈,坐在床邊,啪嗒啪嗒掉起了淚,“我早就說甯家不是好東西,當初那老瘟婆就百般阻撓,便是嫁進去,也是吃苦受罪的命,你偏不信……”
李賢娘回憶當初未嫁之前,甯家和自家都不贊同這門親事,甯家是嫌棄李家人丁單薄,又是外來浮戶,以後不能為自家增添助力,李家則是自知高攀不起,此時再聽這話,不由得陣陣恍惚,也說不清到底是後悔沒後悔,眼淚卻流的更兇。
“娘,你别哭了,這不勾得大姐也跟着掉淚嗎?大姐還年輕,往後少不得要另覓良緣,定是比甯家那慫貨要頂用。”說這話不是别人,正是李賢娘的弟弟——李安平,今年剛滿十七,比甯小春也就大上四歲,是如今李家唯一的男人,說是男人,其實不過還是少年。
李賢娘底下還個妹妹李慧娘,嫁到别村,想來如今還沒得到消息。
李家本是二十多年前逃荒逃到此處,原本家中也好幾個孩子,隻是年幼的都死在路上,隻剩李賢李慧挺了過來,後來趕上皇帝大赦,天下浮逃之人免罪,并就近落戶,于是李家從此紮根在這蘆花村,李姥姥當年傷了身體,将養了好些年,終艱難生下李安平,是以姐弟倆相差十多歲,前幾年,李家當家過世,如今李家隻剩李安平一個男丁,不像甯家,七大姑八大姨,蛛網似的遍布村中,真有什麼事,也是同氣連枝。
李姥姥猛地喝了一句,“混說什麼呢?”
錢氏心說帶着三個閨女,就是改嫁也不容易,還不如給人當繡娘靠譜呢,悄悄拉了丈夫一把,“甯家事還未有個定奪,你說這個?”
李安平這才反應過來,搔了搔頭,歉意地看向李賢娘,卻又覺得自己說的沒錯,小聲嘟囔,“大姐模樣性子皆沒得挑,甯家休了大姐,那是他們眼瞎!”
“你還說?”李姥姥擡手就在他身上拍了一下。
李安平捂着嘴,讪讪躲開。
“要我說,若甯家真鐵了心,大姑姑不如立個女戶。”錢氏眼睛轉了轉,忽地一擊掌,“靠着别人,總歸不是長久之計,說到底還是要靠自己。”
一直努力将自己融為背景的甯小春聽了此話大為驚訝,沒想到這麼有道理的話,竟出自錢氏的嘴裡,忍不住看了過去。
李賢娘愣怔喃喃,“女戶……”
接着,便又默默流起了淚。
錢氏在旁卯足勁勸道:“大姑姑,女戶好處多着咧,自己當戶主,稅都免了許多。”
甯小春不知女戶是什麼,但料想并非不好的事物,若不然的話,錢氏不可能當着李姥姥的面提出來,隻是她不知為何錢氏說完後,衆人皆一副男默女淚的狀态。
錢氏還要再說,卻被李姥姥冷冷打斷,“好了,以後怎樣都未可知,現在說這個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