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斯年不覺吞了一口唾沫,再開口時便有些幹巴:“陸……将軍,别來無恙。”
陸昭笑了笑,“怎麼生分了。叫我懷衡就是。”
陸二哥,陸昭——這些稱謂對他而言,已經很陌生了。
太久沒有聽過,以至于乍一聽見,都不覺得是在叫自己。
在邊關那幾年,因為他是冒名參軍,真實名姓沒人知曉。
就算後來回到了陸昭的身份裡,也因為有了表字,原本的姓名鮮少有人稱呼。
他的表字是爹取的,在他動身去邊關的前一夜,算是提前備下——懷衡,承了他已故兄長的一個“衡”字。
楊斯年欲言又止,幹笑了兩聲,最終隻憋出一句:“你……變化還挺大。”
來客漸漸齊了,除卻崔家。
最上首坐着陸侯爺同陸昭,而陸侯爺身邊,則空了兩個位置。
衆人皆知這是什麼意思。
四年前——廣平十九年春,那場澆透帝都的大雨之下,承恩侯世子陸衡被逼自裁,陸家被判流放。
聽說陸侯夫人在得知長子死訊時,急怒攻心,一口血嘔出來便倒了。去嶺南這一路漫漫,等人到了嶺南,早已是強弩之末,沒多久便病逝了。
陸峥第一碗酒,灑在了地上。
“這第一碗酒,慰我妻我兒在天之靈。”
陸昭神色平靜,起身為他又斟滿一碗。
陸峥端起酒碗,環顧了一圈,嗓音粗粝:“第二碗,敬諸位,不忘我陸家。”
席上衆人一時神色紛呈。
氣氛微妙地一滞。
打破寂靜的,是侯府的小厮。
有人幾步到陸峥身側,小聲禀道:“侯爺,崔司徒和崔夫人到了。”
陸昭望向外面,身子已經先一步反應,站了起來。
險些碰翻了手邊的酒。
——但同時來的,不僅是崔司徒和崔夫人,還有自皇宮大内而來的一道賀喜的聖旨,連帶賞賜無數。
來宣旨的是新帝身邊的掌事公公,宣完旨意笑眯眯道:“侯爺快快請起。咱家走的時候,聖上可說了,若非政事繁雜實在抽不出身,今日定是要親自來賀國舅爺回京之喜。”
陸家回京,是先入宮請安過的。何況自聖上命人重修承恩侯府起,擡進侯府的賞賜便沒斷過。
還來這樣一遭,無非是給在場的衆人提個醒。
這潑天的恩榮,是獨一份兒。
送走宮中的人,又同崔家幾句簡單寒暄過後,酒宴再繼續時,氣氛便松快了一些。
崔司徒和夫人的位置,離陸昭最近。
陸昭感受得到他們的目光。
打量,心疼,摻雜了一絲愧疚,若再細品,興許還有些戒備。
——出過那樣的事兒,又時隔四年,便是曾經再親如一家,也不免多了一層隔閡。
陸昭斂了眉目,飲下杯中烈酒。
他曾經有許多想問的。
但眼下,他隻想問一句——窈窈為何沒來。
宴至中途,他出去透口氣的功夫,冬青上前:“将軍。”
“于姑娘方才來找,說将軍今兒是等不來崔姑娘了。”
陸昭擡眼,冬青立刻便低下頭,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這段日子,崔家正在……選婿。崔姑娘眼下正和沈家二郎沈确,在堤邊賞柳。”
話音落定,許久,冬青沒有聽到動靜。隻有不遠處觥籌交錯的嘈雜聲響。
冬青忍不住擡頭看向陸昭——
他面色平靜,眼底情緒之濃卻仿若驚濤駭浪拍來,叫人不自覺便窒了呼吸。
“咔嚓”一聲細響。
陸昭低頭看了眼手中被捏裂的琉璃酒盞,渾不在意地甩開,徒留掌心一道血痕。
“備馬。”
陽春三月,郊外野草瘋長,随着馬蹄急踏而帶起的風倒伏一片。
茫茫春野,陸昭一眼就看見了她。
過往四年,千數日夜,一遍一遍描摹在心裡,描摹得鮮血淋漓的那個人乍然鮮活在眼前。
她同身旁的男子并肩走着,許是腳下的路有些崎岖,那人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她便朝他笑了笑,緩緩擡手,似要将手搭上去。
陸昭一手猛然勒住缰繩,“崔知窈!”
恰有一陣風起,楊柳如絲,拂過她的面容。
春色深處,她蓦地回過頭。
那一刻,連心髒都跳得發疼。
無數日夜,數不清的生死之際,折磨得入骨的思念如野草般瘋長纏繞,包裹得人近乎窒息。
陸昭翻身下馬,大跨步朝她走過去。
風漸漸停住,楊柳低垂,柳霧散去,露出她的身影。
有那麼短暫一霎,他竟有些心慌。
怕就這樣對上她的視線。
他想見她,想讓她眼中隻有他。想到快要把自己逼瘋。
卻又害怕——怕她其實從未想過要見他。
怕她看着他,看見的人,卻又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