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謝靈越的記憶裡,九叔總是很忙的。
尤其在四叔五叔被封餘奪去兵權後,九叔的這種忙便越發不可收拾,明明他們同住一府,卻連他的面都甚少得見,惹得來府上找她玩的李鳴岐都為之納悶。
“靈越,你九叔怎這般忙?連飯都沒時間陪你吃?”
李鳴岐問她:“我叔父雖也忙碌,但總是會陪我吃晚飯的。”
她便雙手托腮,恹恹說道:“可能是九叔太忙了吧。”
“你九叔得陛下倚重,忙些也是應當的。”
見她有些不開心,李鳴岐便會岔開話題來哄她,“你九叔陪不了你,沒關系,我可以陪你呀。”
李鳴岐的陪伴讓她不再糾結九叔會不會有時間陪自己吃飯。
他若忙,便去忙好了。
她有李鳴岐平陪着呢。
他們兩個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開心事。
一塊泥巴,一捧野花,一隻威風凜凜的蛐蛐,一個首怎麼也背不出來然後被太傅罰抄的詩詞......在她的童年乃至少年的記憶裡,李鳴岐是陪伴她最多的人,比九叔還要多。
而作為與她同處一個屋檐下的九叔,隻給她留下一個極其忙碌的背影,與市井流言中行事狠辣的玉面修羅謝九郎。
這樣的九叔本該是讓人生畏甚至不寒而栗的,可她卻從不怕他,那些在李鳴岐面前尚會收斂三分的驕縱任性,在九叔面前卻能展現得淋漓盡緻。
世人皆怕他,唯獨她不怕。
不僅不怕,每次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時,她總能想到他。
——比如說現在。
“綠沈,放信号燈。”
謝靈越對綠沈道:“九叔看到信号燈,一定會派人來找我的。”
綠沈微颔首,從随身行囊裡拿出巴掌大的煙花信号燈。
本該幹燥易燃的信号燈此時竟潮濕異常,仿佛被水浸染過一般。
綠沈擰眉道:“縣君,這個地方太潮濕了。”
“煙花燈受了潮氣,隻怕點不着。”
她拆開火折子,去點煙花燈。
往日見火便燃的煙花燈果然如她所說那般,任她再怎樣小心翼翼去引火,也不見有煙花一飛沖天。
謝靈越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她輕擡胳膊,去看自己的衣袖。
薄櫻色雲錦料子此時濕哒哒的,無精打采趴在薄甲上,明顯是受了極大的潮氣才會變成這樣。
如果是平時,她必然能發現衣服的異樣,但今日她穿了甲衣,行動本就不如往常方便,自然不會在意衣服上的異樣。
再加上一路縱馬疾馳,身上出了許多汗,便也覺得衣服有濕氣是正常的,哪有騎馬打獵不出汗的呢?
“封餘好算計。”
謝靈越道:“不僅修建了迷陣,還在溪潭上動了手腳——以往的華林園雖然潮濕,但絕不會潮濕到這種程度。”
沒有煙花,九叔怎會知道她的位置?
不知道她的位置,又怎麼可能來找她?
不來找她的話,等待她的結果隻有一個——被活生生困死在這裡。
謝靈越一下子怒了,“封餘到底想做什麼?”
“行謀逆之事還不夠,難道還要把公卿大臣們一并困死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去執掌天下?”
這怎麼可能?
再怎樣厲害的一個人,也需要治世能臣的輔佐,更别提封餘厲害的是打仗,在治理國家的事情上,他遠遠不及她九叔。
沒有九叔,封餘根本坐不穩天下。
“縣君,您先别着急。”
雪信斟酌說道:“此人一直在拉攏府君,應當不會對您不利。”
“今日之事,應當是個誤會。”
雪信道:“我們不小心闖入,才會被困在這裡,隻要我們走出去,或者遇到他的人,便能平安無事。”
可問題是,怎麼出去?
謝靈越極目望去,隻看到被人修得完全陌生的路經,與被刻意改道的溪潭。
這條她走過無數次的林園,此時已面目全非,看不到半點她記憶裡的景緻。
“縣君,我去高處看一下。”
霁藍适時出聲。
謝靈越道:“當心點。”
“地上有迷陣,空中必有機關。”
霁藍微颔首。
腳尖輕點馬背,身體騰空而起,靈活地像隻雨燕,穿梭在近乎遮天蔽日的密林中。
她的動作很輕,甚至連被她踩到的枝葉都不會有大的晃動,哪怕樹枝上布有機關,也不會被她觸動。
可盡管如此,在她踏上樹枝的那一刻,周圍的環境還是跟着她的躍動而發生了變化,橫在她們面前的怪石,蔥郁而生的古樹,甚至溪流都在為之改道。
——這不是給普通人設計的機關,而是專門給武功極高的人精心打造的。
封餘要對付的人到底是誰?
怎會苦心積慮到這種程度?
謝靈越臉色微變,“霁藍,快下來!”
這絕不是憑她們幾個便能闖出去的地方!
但是已經晚了。
“咔擦——”
她聽到重物裂開的聲音,緊接着,是自己的身體陡然下墜。
“縣君當心!”
與此同時,是銀丹綠沈的齊聲驚呼。
完全來不及。
她甚至來不及去握她們抓她的手,身體已墜落下去,連人帶馬陷入黑暗裡。
意識徹底消失前,她心裡隻剩一個念頭——
殺千刀的封餘!
她如果能活着出來,定要将他千刀萬剮!
但她還沒把封餘千刀萬剮,自己便先體會了這種酷刑。
她是被疼醒的,身體的每一處都是疼的,像是被人打斷了骨頭切碎了皮肉,而後又縫合起來,要讓她活生生疼死似的。
“好疼......”
謝靈越呻/吟出聲。
她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
别說受傷了,連小孩子時期的磕磕碰碰都很少。
她是九叔精心養護的琉璃娃娃,縱然權臣藩王争權,朝堂動蕩不安,但外面的腥風血雨永遠侵蝕不到她。
可今日,金陵城的争權奪利終于波及到她,将那些她從未受過的苦翻了千百倍地落在她身上,讓她覺得活着都是一種折磨。
該死的封餘!
他最好祈禱她今日死在這兒,否則她定會讓他生不如死!
她被九叔驕縱得為數不多的教養消失了,在心裡把封餘罵了千百遍。
但罵人歸罵人,該求生還是要求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