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叫不出來,才格外想逗他。
其實,若讓她喚他夫君,或是相公,她也一樣叫不出口。
顯然賈秀才這老實人,沒注意到她的稱呼也不合适,面色微僵,顯出幾分緊張,遲疑地擠出兩個字:“阿玉。”
“呵呵。”許菱玉輕笑出聲。
一把扯走顧清嘉手中的紅絲帶,許菱玉側身朝向玉蘭花樹時,不禁低嗔一句:“呆子。”
呆子?說的是他?
顧清嘉望着正往樹枝上系紅絲帶的姑娘,清晰捕捉到其眼尾眉梢的笑意,他眼底閃過一絲“暫且叫你小人得志”的縱容。
随即,他俯身重新拿起一條絲帶,走到許菱玉身側,将之系到更高一些的樹枝上。
玉蘭花已凋零大半,枝條上綠葉多過花蕾。
顧清嘉想起太傅講過的,皇祖父在位時的舊事。
皇祖父即位之初提拔過一位新貴,姓何,後來官至二品,結黨營私,貪墨無數。
人都道皇祖父即位後,閉目塞聽,不及早年明睿。
哪知,皇祖父晚年,突然着禦史台列出何大人二十餘宗罪狀,抄家滅族,數千萬兩的金銀器物,悉歸國庫。
内遇災年,外有強敵之際,皇祖父雷厲風行放糧赈災、犒賞軍士,最終安然度過危機,赢得聖主美名。
先時養虎為禍朝綱,後又殺虎拯救萬民,太傅未評其功過。
當時,顧清嘉曾暗暗告誡自己,切不可縱容任何一位奸佞壯大勢力,為禍江山。
此刻望着小人得志的許菱玉,顧清嘉沒想到,自己會動搖。
罷了,她畢竟不是能攪亂朝堂的奸佞,唯一能攪亂的是他原先的計劃,倒也無傷大雅。
念在她行事爽快的份兒上,且先讓讓她,由着她猖狂一陣子。
等他辦完此間要事,回到京城,再慢慢治她的罪。
紅絲帶上的吉利話,有的是金钿寫的,有的是識得字的鄉親自己寫下。
其中不乏有字迹歪斜,甚至寫錯字的。
顧清嘉拿在手裡,微微蹙眉。
許菱玉卻不在意,徑直接過去,踮起足尖往樹枝上綁。
她頭發已簡單挽成松髻,鬓邊簪着一根銀質步搖,串着紅珊瑚的流蘇搖曳着,雪頰勝玉。
“字寫錯了,心意卻是不會錯的,何必在意。”許菱玉系好這一根,擡頭望望,又側首看看籃子裡,“夠不着了,得搭梯子才能。”
許菱玉自己是搬不動的,更舍不得勞動老胳膊老腿的芹姨,擡眸望着賈秀才:“秀才,你去搬來,梯子在後院雜物房,你的寝屋隔壁。”
顧清嘉微怔:“阿玉的意思是,今夜我睡後院廂房?”
“怎麼?莫非你更喜歡睡雜物房?”許菱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雖然她也知道,沒她允許,這呆子不敢冒犯她。
“我,我都聽阿玉的。”顧清嘉裝作被吓着的模樣,狼狽地轉過身,快步朝後院走去。
像是生怕許菱玉又改主意,真讓他睡雜物房。
許菱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竊竊忍笑,哪裡瞧見顧清嘉轉過身去之後的神情?
長纓和金钿回來時,一眼便瞧見顧清嘉單手抓着長木梯,朝玉蘭樹下走。
金钿還好,隻暗暗感歎新姑爺還算勤快。
長纓卻是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一個箭步蹦到顧清嘉面前,伸手便去接顧清嘉手裡的梯子:“公子,您怎麼能幹這樣的粗活?快放下,讓長纓來。”
顧清嘉避開,沒讓他搶到手。
對此,許菱玉很滿意。
“長纓啊,不是我說你,你叫他一聲公子,但也須知道,秀才他不是什麼貴公子啊,家裡就這幾個人,誰不幹活?哪裡容他養尊處優?”許菱玉指指樹幹一側,顧清嘉乖乖把長梯靠着她指定的位置放好。
許菱玉仰面笑贊:“秀才,平日裡倒沒看出來,你一個捏筆杆子的書生,還有把子力氣,比那些除了讀書,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強太多了。”
往後家裡的粗活、重活,都不必使銀子去外頭請人幹了。
“阿玉謬贊,我也隻能幫阿玉做這等小事罷了。”顧清嘉姿态謙遜。
長纓看看許菱玉,再看看自家主子,一臉茫然,主子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我,我就是怕活兒都讓公子幹了,顯得我沒用,公子趕我走怎麼辦?”長纓絞盡腦汁,為自己方才的失态找補。
“沒事,我看你幹活還算勤快伶俐,秀才趕你走,我雇你,也是一樣。”許菱玉邊忙活,邊打趣。
顧清嘉爬上梯子,接過許菱玉遞來的紅絲帶,淡淡吩咐:“愣着做什麼?去看看芹姨那邊需不需要添柴。”
長纓聞言,立馬去牆根下抱起劈好的木柴,進了竈房。
而金钿呢,看看配合很好的一雙紅衣背影,抿唇一笑,提起水桶打水去。
“為何會想把這些都系到樹上?”顧清嘉來清江縣時日尚短,倒沒聽說有這樣的新婚習俗。
許菱玉擡手,又遞一根絲帶給他。
絲帶柔軟,她嗓音也比平日裡柔軟:“想讓我娘看到這些,知道我過得好。”
許菱玉說着,柔荑不由自主觸碰到樹幹,她掌心貼着粗糙的樹皮,輕道:“這棵玉蘭樹,是我阿娘生前栽種的。”
顧清嘉默然,往樹枝上系絲帶時,眼神裡卻多了一絲虔誠與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