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縣令接過畫卷,将細細繩結拉散。
正欲打開,外頭又一陣馬蹄聲。
馬縣令疑惑地朝外望去,以為還有什麼證據送來。
卻見來人是衙門裡的韋捕頭,騎着衙門配的大馬,背後還載着許成琢。
韋捕頭乃是許成琢的舅舅,韋淑慧的親哥。
任誰都看得出,是有人悄悄給韋捕頭通風報信,他特意趕回來幫忙的。
“大人,莫要聽她一個小丫頭胡言,當年她都不到三歲,知道什麼?我們長輩才清楚。”韋捕頭朝着馬縣令抱拳,又瞪着許淳,“許大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成琢到底是怎麼來的?你竟懷疑我妹妹!”
許成琢再一次覺得,他是家裡最懂事,最無辜的那個。
娘惹不起卻偏要惹阿姐,爹身為一家之主,哪個都管不住。
他不惹事,老老實實在家待着,不來衙門摻和,以免夾在阿娘和阿姐中間難做。
沒想到,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阿姐為打敗阿娘,竟然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他不是爹的親生兒子!
離譜的是,這樣荒謬的氣話,馬大人還當堂審起來了。
聽舅舅說,阿姐手裡還有證物。
許成琢跟着舅舅過來,就想當面問許菱玉一句話。
“阿姐,你就這麼讨厭我嗎?”許成琢誰也不管,徑直走到許菱玉面前,雙眼淚光亮晶晶地望着她,“家中錢财,你若喜歡,可以都拿走,但你怎麼可以不認我這個弟弟?長大以後,我沒再和娘一起欺負你。”
聞言,顧清嘉負于身後的手,指腹稍稍使力,撚了撚。
許菱玉小時候經常被他們欺負嗎?許淳是個死的嗎?
聽到許成琢的話,許菱玉心中并無絲毫動容,甚至想笑着嘲諷一句:“你是不再欺負我嗎?你是小時候被我打怕了,長大識時務,不敢造次。”
可惜,眼下她們身處縣衙公堂,多少雙眼睛看着呢。
許菱玉清楚,常人皆容易對柔弱的女子心生憐憫,對于牙尖嘴利的女子,往往苛責,哪怕她才是曾被欺負的那個。
是以,許菱玉睫羽半斂,掩起眸中情緒,攥着帕子,别開臉,作拭淚狀。
她身量纖細,側首拭淚,努力保持體面的模樣,便顯得格外柔弱可憐。
明明未發一語,卻連才調任過來清江縣兩三年,并不十分了解内情的馬縣令,也對許淳倒戈相向。
“許縣丞,不是我說你,你不能得了孟氏的好,還任由人苛待孟氏的女兒。雖說有了繼母,也就有了繼父。可你是讀過書的,是舉人,有官身,是不是該做好表率?”馬縣令說着,眉毛緊擰,直沖許淳搖頭。
許淳呢,腦子嗡嗡的,直覺有無數看不見的蜜蜂在圍着他飛,時而還拿蜂針刺他,根根戳在他心窩子上。
這麼多年,他裡外操持,把對孟茴的慚愧遺憾,彌補在阿玉身上,讓淑慧衣食無憂,對成琢細心教導,提拔大舅哥做了捕頭。
可到頭來,阿玉恨他,淑慧厭他,成琢愚鈍,大舅哥怨他,連馬縣令也說他不是。
許淳沒回應韋捕頭,也沒回應馬縣令的話。
他胡須微顫,擡眸間,似老了好幾歲。
“大人,查吧,給阿玉一個交代,也給成琢一個公道。”許淳朝馬大人作揖,随即側過身,朝外頭被差役攔住的圍觀百姓擠出一絲苦笑,“許家的家事,讓大家看笑話了。”
往事不能深究,但必須得當着衆人的面,讓阿玉心服口服,承認成琢是許家血脈,否則往後就真的家不成家了。
許菱玉剛假裝哭過,眼中還殘留着淚水浸潤的痕迹。
她望着許淳,看起來淚眼朦胧,像是不忍心,有些心疼父親。
可顧清嘉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又格外留意她的神情變化,分明瞧見,她望向許淳的一瞬,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神色。
像是,志得意滿。
許菱玉對眼前的一切都滿意,尤其是許淳疲憊的神态。
懂事後,她時常觀察許淳,琢磨他最在意的東西。
她早就清楚,許淳極為在意顔面,他很希望所有人都忘記他曾做過贅婿,隻記得他風光體面、家庭和睦的一面。
今日,許菱玉順水推舟,将他粉飾已久的太平摧毀,讓他成為衆人眼中的笑話,她怎能不快意?
他擁有的一切好東西,都是從阿娘那裡掠奪的,自然該一一還回來。
“你既如此說,我便為你們斷斷,往後這些家務事啊,就别鬧上公堂了,不好看,本官也沒那閑工夫。”馬縣令推動畫軸,邊展開畫卷,邊忍不住埋怨。
抱怨的聲音低,外頭百姓聽不到,許淳卻聽得清楚,老臉漲成豬肝色。
“大人公務纏身,下官往後定當好好修身齊家,再不……”許淳躬身哄着,試圖讓馬縣令别記恨許家沒事找事。
可他話沒說完,便被馬縣令擡手打斷:“你等等!”
馬縣令盯着畫卷,眼睛像見鬼似的驟然睜大。
許菱玉不動聲色瞧着,眼底噙着笑意。
顧清嘉目光落在許菱玉側臉,悄然端凝着他看似柔弱的“娘子”,眼中興味頗濃。
這小老虎當真有趣,每次伸爪子,都看似沖動,實則準備充足,讓人懷疑她早有預謀。
但顧清嘉很清楚,回門之前,許菱玉并沒有想主動鬧事。
若是可以,他真想鑽進她腦子裡看看,裡頭裝的都是什麼有趣的念頭。
“怎麼了?”許淳下意識先看許菱玉一眼,才腳步僵硬地朝上首走。
韋淑慧和韋捕頭對視一眼,仍摸不着頭腦,卻雙雙生出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