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南柯,夢裡那座寫着“車師”的界碑,依稀點撥了地理方位。
——應在天山以北,阿爾泰山以南,準噶爾盆地的邊緣地帶。
刺激太大,楊潆捂住不堪重荷的腦袋,痛苦蹲了下來。
這是什麼地獄模式……
白男很快追出,連帶喚來一堆侍者,七手八腳将人扶回寝殿。扯來另一個白男,這才開口:“别怕,我們不會傷害你。”
他說的話,叽裡呱啦,自然是聽不懂的。
楊潆斜眼看了看旁邊的“同聲傳譯”,内心深處五味雜陳。
沒有宿醉,會頭疼的原因,是因為原主撞死在了河裡。靈魂轉換,她差點冤枉打撈自己的好人。
好人名叫壹多雜,金發碧眼,典型的歐羅巴人,說吐火羅語。生而為貴,是車師國主最寵愛的小王子。
王子外出遊獵,意外遇見了慘死的“灰姑娘”。
萬幸,這片地界叫天山,生長着聖潔又珍異的天山雪蓮。
王子登雪山、攀懸崖,曆盡千辛萬苦才摘來最新鮮的一朵。用瑤池(天池)仙境的神水送服,灰姑娘起死回生。
換了個芯子的“起死回生”。
童話照進現實,看着王子身上的擦傷,被救活的灰姑娘,卻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麼瑪麗蘇的故事。
“王子,你為何要救我?”
壹多雜顯然沒料到楊潆會開門見山。思慮半晌,才将心一橫,單膝跪地,腦袋重重一低:“請女郎,幫幫我的國家吧。”
楊潆瞬間石化:“我,幫你的,國家?!”
事已至此,互相交底才是兩利。
壹多雜直言不諱:“被匈奴斬首者,是訓練有素的死士。他舍命作餌,隻為救你。這般重要,必是中原有權有勢的貴家女吧?”
匈奴人剛在蒲類海換了馬匹,後腳一過博格達,羯部就反了水。不識主的坐騎,全陣亡的弓兵,天時地利。
若非機緣與籌算,隻怕都跑不出半裡地,變成刺猬而已。
楊潆不置可否。
在古代,被喚作“女公子”,還會騎術的肯定不是平民。而原主口音,有關内陝洛一帶的影子。
隻能轉移話題:“敢問,匈奴人要帶我們去哪兒?”
“河套左賢王部内亂,帳下兩個大當戶裹了物資,欲投奔烏孫,與西遷的北匈奴合流。”
楊潆隐約明白了什麼。
張骞通西域,始有“西域三十六國”。西域城邦雖多,然地廣人稀,國力大多孱弱。有漢以來,一直夾在中原與匈奴間,誰強大認誰當大哥。
車師東接敦煌,南連樓蘭,西通焉耆,北望烏孫,不僅是漢匈争雄橋頭堡,更是西域列國選邊站隊的晴雨表。
無數次橫跳之路,車師将自己作成了六部。依舊各稱正統,互有其主。
公元89年,窦憲大破北匈奴,“勒石燕然”。自此北匈奴土崩瓦解,開始了百年遷徙之路。
留在黃河沿岸的南匈奴,成了中原王朝最大的隐患。
他們叛逃的大當戶,廣有牧民、牲畜和财物。若順利與北匈奴并勢,烏孫将如虎添翼,随時可能揮師南下。
中原傳去西域的,是貿易與繁榮;而匈奴帶來的,是侵掠和瘡癰。
西域承平日久,享盡了絲綢之路的好處,誰又甘心任人刀俎,繼續将家資拱手相奉?
果然,壹多雜的困境如楊潆所想。
“前部那群牆頭草,見狀對烏孫稱了臣。如今,移支攻打蒲類,且彌與卑陸欲談招安,南方諸國坐壁上觀。泱泱西土,竟隻有我後部男兒不變不屈。”
“王子——”東西南北,餃子都快包圓了啊。
“事态危急,決不能坐以待斃!但南匈奴大當戶,此番分明有備而來。一部押資西去,一部卻南下,占領了長史府!溝通中原的門道,被生生掐斷。”
楊潆不太忍心打斷這等慷慨激昂:“既如此,做什麼都晚了吧?”
“不晚!”壹多雜湛藍的虹膜驟然閃亮。
匈奴像刺一樣紮在西域,他們這般語貌迥異者,再也不能東行。
漢人商賈,沒有門路,也靠不住,無法向上求取調度。
而這個神秘東方貴女,恰是天賜轉圜的一道光!雖不知緣何落難,但平安送回雒陽,她和家族一定會感恩!
壹多雜明人不說暗話,直接抛出心動的籌碼:“女郎想回家嗎?道阻且長,歸程艱難。聽說漫漫河西走廊,還被許多強人盤踞,讓路途難上加難。”
家?楊潆微微一愣。
她惆怅的樣子讓壹多雜更加胸有成竹:“女郎若屬意,我願力主,促你東歸。待平安返回,不求大報,隻盼能将兇險告知朝廷即可。”
“天子阿父張讓公,收受我國不少珍玩,父王會另緻書托他幫忙。”
張讓,天子的阿父?
這如雷貫耳的名号像爪錨一般,将神遊物外的楊潆拽回了冰冷現實。
光顧着聊車師,她壓根忘了推算中原王朝順應的時代!
西漢時,車師叫姑師,改名在王莽篡漢以後。及南北朝滅亡,跨度隻會重疊在東漢與兩晉!
滅掉車師的匈奴,敢跑到中原京畿搶百姓,除了五胡之亂,隻剩東漢末年李傕、郭汜内讧時的一次趁火打劫。
而說出“張讓是我父、趙忠是我母”的皇帝,名劉宏,谥号漢靈帝。
現在是公元196年,李郭互咬後的一年,曆史上的興平三年……
楊潆無語凝噎。
慶幸的是,她沒穿越到兩晉。華夏都淪陷了,車師愛咋咋地吧。
不幸的是,情況一點都沒好到哪兒去。距離讓消息滞後了好幾年,此時此刻的中原,亦是國土震蕩,生靈塗炭。
劉宏死了,外戚倒了,宦官沒了。新帝正在“徒步”,忠臣正在“露營”,反賊正在“賽車”。
大漢帝國全員崩壞,馬上就藥丸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