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言我一語中,楊潆也趁勢上前,輕輕拍了拍張媖的肩膀:“女郎,我也是女流啊,你瞧瞧,還不是做了西涼人的參軍——”
鼓舞人心的話交織于一處,張媖隻感覺無數暖流彙入胸腔,終于忍不住雙手掬臉,嚎啕大哭了起來。
夜色濃稠如墨,西域長史府明亮的燈燭,随着黑幕降臨溫柔點燃。
張媖房中的楊潆,一直陪她待到了後半夜。
等人睡得熟了,楊潆掩門出來,冷不丁撞上一堵厚實的胸牆。
月朗星稀,萬籁俱寂。就着昏暗的光影,隐約見來者身長幾近九尺,足足比她高出一整個頭。
熟悉的壓迫力面前,楊潆卻并不感到害怕,隻是訝然:“咦,将軍怎麼還沒睡?”
“睡不着。”馬超淡淡道。
總不能實話實說,直接提及擔心張媖會再度發瘋吧?為免傷及無辜,隻能一直等在室外,竊聽風吹草動……
楊潆哦了一聲,倒也沒多想。
馬超走到遊廊邊,斜倚欄杆,沒話找話道:“張女郎,安歇了?”
楊潆點了點頭:“歇是歇了,不過她見了太多慘狀,心靈嚴重受創,後遺症也非藥石可醫。一時半會兒難以痊愈,隻能指望時間了。”
這在現代,叫創傷後應激障礙。
張媖的病情,馬超不怎麼關心。楊潆的話,卻依稀提醒了一些别的什麼。
“那你呢?”馬超下意識問。
“啊?”楊潆微微一怔。
“你不是從河北被抓到匈奴,淪落河套地區一年有餘嗎?”
匈奴人客居異鄉,尚且能吓壞如張媖這等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馬超難以想象,與張媖年歲相仿的楊潆,孤身深陷匈奴人老巢,又輾轉往西的這段歲月,究竟吃了多少苦頭。
不及楊潆說話,馬超又開口,打破了糟糕的沉默:“算了,已經過去了。”
過去的事情,本不該再提。
而且,這也不是他能夠問起,應該問起,甚至有資格問起的。
馬超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忍不住揭人瘡疤。但不經思考,話語脫口而出後,又立即後悔了。
幸好,楊潆極為通達,并不沉溺于傷痛:“将軍寬心,我沒那麼脆弱。而且你這麼厲害,以後一定不會再陷入險境啦。”
自己淋在大雨裡,卻還一邊給别人撐傘,一邊感恩遞傘的人。
馬超喉嚨一滾,開口道:“當然,我保證。”
今夜有極好的下弦月,光華皎潔,仿佛會流淌的水。灑在屋宇間隙,天地皆浮離着一層薄薄的清輝。
沐浴在這樣美好的月色下,兩人相顧無言,好半晌沒有再說一句話。
直到,天幕中有流光閃爍,劃破黯淡的星河。幾道絢爛波痕,便朝着東天廣袤的戈壁,遙遙墜了下去。
“快看,獅子座流星雨诶!”
楊潆喜悅推了推馬超的胳膊,不等他反應,立即雙手合十,緊閉眼睛,自發在腦海中許了個願兒。
塵埃落定,蓦然回首,卻見馬超鋒銳的目光,正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身上。
楊潆呼吸一滞。這才恍然想起,如今這個兩千多年前的時代,流星并不是浪漫與幸運的征兆。
前有韓遂因流星退軍,後有諸葛亮見“将星隕落”,推測自己天不假年。非但不吉利,反而還和災厄沾邊。
若是再接個地震啥的,别說三公下課,連皇帝都該“吾日三省吾身”了。
一思及此,楊潆尴尬捋着鬓發:“兒時幼稚,行為總是浮浪些。長大也很難糾正,倒令将軍見笑了。”
馬超頭一回見楊潆憨态可掬的少女狀,便問:“你剛才說的獅子座,是什麼?”
星座這個東西,起源于古希臘,非三言兩語可以講明白。
“二十八星宿太晦澀,我自己瞎編的。”楊潆沉吟着,直白地說,“幾顆星星連起來,像獅子就叫獅子座,像白羊就叫白羊座,還有金牛座、巨蟹座、天蠍座、雙魚座、水瓶座——”
“女郎年幼時候,真的蠻頑皮。”
“那當然。”楊潆越說越起勁,仍舊不忘查漏補缺,“阿父總說要什麼都願意給,那我肯定不信啊,天上的日月與星辰,總給不了吧——”
馬超福至心靈。
難怪,摘不到的,才會這麼有執念。隻是看見,心情都萬般雀躍……
将疑窦抛諸腦後,一個微妙又大膽的計劃,湧上了馬超心頭。
“夜已更深,女郎早些休息吧。”馬超簡略說着,抽身往回走,“明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