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是池魚從三清山帶過來的,從前見池魚每次都是親自喂食這些錦鯉,春莺就問過一遍。她有些懊惱地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窺了一眼池魚,見她神色如常,便微微松了口氣。
池魚喂完一勺魚食,将瓷碗遞給春莺,耐心道:“它們是殿下送的。”
池魚沒有過往的記憶,所以顧淵便把救她回去的日子作為她的生辰。這幾隻錦鯉便是她在三清山過第一個生辰時,顧淵送她的禮物。
他給她起名池魚,便送了她一方水池和六隻小魚。四隻遊于池中,兩隻遊于她的左腕處和右肩。
思及此,池魚下意識地摸住左腕,衣袖随着幾縷細風飄動,藏于其中的一隻鮮紅遊鯉若隐若現。
風和日暖,池魚閉着眼睛在藤椅上躺了沒一會兒,倦意便席卷而來。恰好這會兒離午時還有一段時間,池魚便打算先回房小憩一會兒,等醒來再用些午膳。
然而她剛剛起身,眼尾餘光掃過院門時,倏地頓住。
一個陌生的玄衣男子正往這邊走來。
池魚茫然一瞬。
府中新來的侍衛?可那男子的衣着打扮又并非尋常人家能用得起的東西。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男子已經走至院門前。身旁的春莺這才注意到來人,忍不住驚呼一聲:“燕昭世子?!”
随後便想起前不久自家姑娘的叮囑,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了池魚前面。
楚聞年忍不住挑起眉,當即明白過來這是不歡迎他的意思,卻還是故意壞心眼兒地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驚得春莺攥緊拳頭,一派嚴陣以待的勢頭。
春莺緊張地咽了下口水,小心提醒道:“世子,此處是我家小姐的住處,您可是找錯了地方?”
楚聞年視線略過春莺,光明正大地落到池魚身上,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語氣無辜:“真是不好意思,我隻是迷路了,無意打擾程姑娘休息。”
池魚:“……”
如此拙劣的借口,她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去拆穿更合适。
楚聞年随口瞎編的謊話,也沒指望旁人能信,但他出現在東宮,最初的确與程池魚無關,而是顧淵相邀。隻不過他來得不巧,顧淵被皇宮裡的一些事絆住了腳,算算時間,眼下這會兒應該正在回府的路上。
他在廳堂等得無趣,便和府上的管家說了聲,讓他帶自己四處逛逛,結果沒想到逛到半路,宮裡來了人。管家一聽是皇後娘娘派的人,怕生出事端,便先尋了一處石亭,讓楚聞年歇會兒,他自己則去應付皇後的人了。
然而好巧不巧,那處石亭地勢較高,且正對桃花塢,楚聞年随意一瞥,便看到了在庭院中央的程池魚。
女子躺在藤椅上,明眸微阖,睡容恬靜,鬓角的幾縷青絲軟綿綿地垂在衣襟前,透着幾分動人的嬌憨。
鬼使神差的,他走了過來。
楚聞年從未如此像現在這般懷疑過自己。
明明知道她并非自己苦尋無果的人,視線卻還是忍不住落到她身上,難不住真被溫賀那張破嘴說中了,他這些年裝色胚裝上瘾了?
知道自己名聲臭,人家不歡迎自己,楚聞年逗完人後便作了罷,正欲開口尋個理由離開,卻聽那位自始而終未開口的程姑娘忽然道:“春莺,你去把上次世子借給你的傘拿來物歸原主,順便替世子指路,也算還了恩情。”
語調平緩,不急不慢。
雖是溫柔,卻難掩疏離。
楚聞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瞬間改了主意,一臉認真地糾正:“那把傘是我特意借給姑娘的。”
“是嗎?我竟不知,”池魚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謝過世子了。”
說罷,微微欠身,行以一禮。
一言一行都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
楚聞年偏偏得寸進尺:“倘若今日不是我來此,姑娘是不是打算私自留着它?”
池魚從未見過如此沒臉沒皮的人,她強忍厭惡,暗暗警示:“太子府從來都不缺一把傘。”
忖了忖,她又解釋起前不久曾讓人去楚府歸還此物,隻不過沒人願意收下。
楚聞年想起來了。
他入京後便囑咐楚府上下,除非聖旨,否則沒有他的允許,不能放任何人或物進楚府。
春莺早已在池魚吩咐後,就着急忙慌地跑到儲物間拿傘去了,沒一會兒便氣喘籲籲地出現在兩人面前,雙手奉上那把油紙傘,強顔歡笑:“世子。”
楚聞年垂眸輕掃了一眼,無動于衷,反而看向不遠處的池魚,慢條斯理道:“既是借給姑娘的傘,不應該由姑娘自己交還與我嗎?”
空氣陡然陷入沉寂。
池魚默了幾息,輕輕點頭:“世子所言極是,是我考慮不周了。”
她緩步走過去,在春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雙手接過紙傘,轉而遞到楚聞年面前。
楚聞年的身高和顧淵差不多,池魚僅到兩人的鎖骨處,因此,随着她的靠近,楚聞年的目光也随之緩慢下移,最後停在那雙微垂的長睫上。
一點胭脂未染,卻勝芙蓉萬千。
楚聞年錯開視線,一邊伸手去拿紙傘,一邊心不在焉地想,怪不得臉色看起來那麼差。
而池魚絲毫不知面前人心中所想,她這會兒隻盼着楚聞年趕緊離開。說不擔心這纨绔世子會刻意為難是假,他再混賬也是燕昭王獨子,他日想在這人身上讨回教訓,絕非易事。
她刻意放緩了呼吸,餘光看到楚聞年即将要握住傘身的手,正準備暗暗松了口氣,卻又瞥見這人動作倏地一頓。
池魚不可察覺地蹙起眉。
然而不待她深想,隻聽面前人低聲念道:“池魚思故淵……原來你的名字竟是這樣來的?”
池魚錯愕擡眸,卻見楚聞年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無意間露出的左腕。她頓時難掩心驚,迅速松了開紙傘,将雙手垂于身側。
而随着她這一動作,紙傘陡然下落,眼見着要掉在地上,又被另一隻寬大修長的手一把接住。
池魚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終日的平靜和從容終于有了裂痕。
“怕我?”楚聞年直起身,居高臨下地與池魚對視,似笑非笑,“我又不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