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宗師開山建府,喜好尋那奇峰景緻絕佳處、隔絕紅塵的所在,開山鑿壁,是為洞府。
系舟山巅的景象卻有不同。疏疏落落的幾間竹舍簇擁下,有座極為精緻的院落,題為“若水小築”。
有道是上善若水,正合了道派的教義。然而精緻得如同人間富貴鄉,又偏離了清淨至簡的修行之道。
荷塘月色,亭台樓閣,婉約清麗,不在江南,盡得江南的雅緻。山巅無嚴寒酷暑,溫暖如春;百花依四時輪轉,四季常新。
此間正是那位小弟子的居所,一年三百六十日,少說有三百日待在院子裡靜養。那日貪涼,到底還是得了一場風寒,纏綿病榻大半個月方才見好。等到被允許踏出院子,已是他的十七歲生辰。
如逢大赦的還有蕭憶楓,系舟山上的大師兄這半個多月來,毫無尊嚴地被師尊攆得滿山跑……托小師弟的福,這日總算是可以歇下來喘息了。
師尊的竹堂最是寬敞,燒烤是最好不過的。
篝火燃得正旺,師徒們圍爐而坐。
師尊熱了一壺羊奶,咂摸着滋味,歎道:比酒差了點意思。
郁離懶懶地撐着頭,聽着柴火燃燒時爆出的清脆聲響,若有所思:少了個說書人。
想到此處,端正了坐姿,一本正經地向師尊請教:《劈棺驚夢》講了些什麼?他實在好奇那位小姑娘一聽戲名,為何就變了臉色?
師尊臉色為難,瞅着小徒兒求知若渴的模樣,歎了一口氣,說都是些無聊人士杜撰的話本,不想被編成戲曲廣為流傳了。當下隐去上古聖賢名諱,簡略地講與小徒兒聽。
不過是個道士猜疑貌美的娘子不願在他死後守貞故而設局試探的故事。師尊講來,略過了許多香豔描繪,說到婦人既羞且愧,投缳而死,道士安葬了娘子,擊盆而歌,白日飛升而去……
小徒兒點評了一句:“道士真不是個好東西。”
耳邊聽得師尊咳嗽了一聲,想起天下道士何其多,西山就有一觀,勉強描補一二:
“我是說這話本裡的道士,真不是個東西。”
大師兄将胳膊枕在腦後,輕曬道:“這些個話本戲折子盡是些套路,好讓主人公斬斷塵緣、六根清淨,早日飛升。聽起來倒像是傳聞中某些妖道的做派,神神叨叨地教唆世人殺妻證道、颠倒倫常,滅人欲、斷人倫……”
篝火旁,大病初愈的少年攏着白狐裘,神色淡淡,侃侃而談。
“斬斷塵緣,六根清淨?他清不清淨,與旁人何幹?”
“修行,難道不是修的自己的心?”
“若是這樣的人能成大道,天道何其虛妄?”
師尊舉目望天,他雖為尊者諱,隐去了名諱,孰知那飛升的聖賢若是有靈,不明此乃文人墨客曲筆之過,又或當真是個風度欠缺、氣性又大的,會不會砸下天雷來?
他那小徒兒嘴角輕撇,神色倦怠地嘲諷道:
“殺妻證道?泯滅人性、十惡不赦之徒都能飛升,莫不是天庭的屠宰場缺少牲口了?既如此,劈棺為何不能是殺夫證道?”
師尊又咳了幾聲,摸摸胡子,喃喃自語道:“在烤什麼這麼香?”原本隻是想岔開話題,然而當真有松茸的清香撲鼻而來,令他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從未開口的三弟子。
低眉斂目坐于師尊身畔的五師姐擡首,清淩淩的目光落在三師兄的身上。無論多熱鬧的所在,殷念秋仿佛都格格不入,自成結界。
此刻,他正心無雜念地翻動野山菌烤串,烤好一串後極自然地擱到小師弟的碗裡。大師兄眼尖,驚呼道:“秋露白?”
秋露白,乃是菌菇中的極品,長于人迹罕至之地,尋來極為不易。
忍不住捧着碗湊過來,“小師弟,你吃不了這許多,就讓大師兄代勞吧!”
郁離瞪着大師兄,雙手護住了自個的碗。山上的野菌遍地都是,為何一定要來搶他的?
蕭憶楓心中委屈,野山菌與野山菌,那能是一樣的麼!
“秋露白為何都在小師弟碗裡!三師弟,莫非是你偏心?”
殷念秋低頭看了一眼,無辜地回應道:
“師兄,我認不出來。”
除了小師弟,即便是師門中人,一年到頭甚少能聽聞他講如許多字。就連蕭憶楓也是一呆,然後瞧着殷念秋在自個眼皮底下,慢條斯理地将手上烤的那串秋露白再次順到了小師弟碗裡。
未等大師兄暴起,側旁的篝火堆上,油脂的香味從烤好的五花肉上炸開,霎時間,什麼秋露白都是浮雲……
陽泉宗的弟子們一定不曾見過仙風道骨、君子雅量的蕭師兄,對着一塊五花肉兩眼放光、垂涎欲滴的樣子。
殷念秋瞧了眼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的大師兄,悄悄地将餘下的秋露白都利落地掃到了小師弟的碗裡。而一旁的蕭憶楓,眼裡隻有他最愛的五花肉,渾然未覺三師弟的小動作。
五師姐瞧見了不禁扶額歎息:可能這就是大師兄單身這麼多年的原因吧。
修行境界高深者可以辟谷,隻是上古神仙也會擺宴席吃蟠桃飲仙釀,沒由來入了三清門下的都叫摒棄了口腹之欲。
恰好系舟山上的聖人是位老饕,所謂有其師必有其徒,門下弟子對于美食的愛好,不下于神兵寶刀。
瞧着座下小猢狲們打打鬧鬧,聖人撚着胡須笑盈盈地看着,待到飯後,方才從袖子裡取出一枚不起眼的種子,不過米粒大小,托于掌心,道是送給小弟子十七歲的生辰禮。
郁離好奇瞧向師尊的掌上之物,卻不認得,心中隻道不出三天怕不是進鍋裡炒了。
師尊笑道:“可曾聽聞芥子須彌?”
——以須彌之高廣,内芥子中,無所增減,本相如故。(注1)
神州大地上,萬千小世界中,偶爾有遺落上古神物。陽泉宗這些年來,也不過得了兩件,視為鎮派之寶:一為乘風破浪的核舟,二為可容納萬物的芥子。
核舟素來由陽泉宗主持内務的長老保管,而芥子卻早已被掌教供奉于聖人座前。
即是師尊所賜,郁離大大方方地接過。隻是芥子過于細微,不知要如何帶在身上。
師尊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
“此乃上古諸神所遺,内可容物,外則可随主人心意變幻。”
“如何變幻?”
“心中所想,無有不可。”
郁離眨了眨眼,說了兩個字:
“菩提。”
但見一株菩提樹拔地而起,眼看就要戳破屋頂……這才氣定神閑地說出了第三個字:
“……子。”
一時間風和日麗,竹舍平靜祥和。
菩提子串成了手鍊,精緻地點綴在皓腕上。少年懶懶地撥動菩提子,蓦然一笑,縱然是見慣了他的容顔的師兄師姐們,恍惚間但覺耀目生輝,不可逼視。
少年得了至寶,未見十分雀躍驚喜,雙眸靈動中稍帶狡黠,望向師尊,慵懶言道:
“倒像是打發我出門。”
師尊不禁失笑,接過回過神來的五師姐遞過的茶盞,雙目慈愛地瞧着小弟子,言道:
“平日裡你不是心心念念着下山,如今十七了……”
這才起了個話頭,但見小弟子一雙眸子倏地亮了。
“當真允我下山?”
師尊歎了一口氣,油然而生“有兒初長成”的感慨,茶盞握于手内半晌未飲,兀自出神。
蕭憶楓也湊了過來,興緻勃勃地問道:“師尊當真舍得打發這小崽子下山了?”
他這個小師弟鐘靈毓秀,萬般皆好,唯獨身子骨弱于常人。自幼千嬌萬寵地養在山上,一年到頭仍是疾病不斷,平日裡莫說是下山,就連山下來人都恐沖撞到跟前。
蕭憶楓年長許多,自認有看護師弟之責。
一套刀法使完,湊到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跟前,潇灑地扛刀而立。
“小崽子,爹帥不帥?以後爹罩着你!”
然後,在小師弟不屑的眼神中,被師父一棒槌錘下了山……
師尊的目光掠過大弟子,在三弟子的身上稍頓,見他抱劍獨坐,人在堂内,神遊天際,落了一裳孤清,仿佛紅塵與他并無萦挂。
知他素來如此,并不見怪。目光繞了一圈,仍是定在了大弟子身上,細細道來:
“今歲朝聞台大比,你的兩位師弟都是初次下場,趁早下山先曆練一番。順道還有一樁不甚要緊的事,且替為師走一遭。”
原來每逢登臨鏡開啟,太行四方結界容易松動。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陽泉宗多年來或有疏懶,已有數十年不曾派弟子探查。此番師兄弟三人既要下山遊曆,途徑太行八陉可順道查探一番。
言罷,從懷裡摸出一枚金蓮,遞給了小弟子。
栩栩如生的蓮花,竟然真的是用純金打造的。
郁離好奇道:“這是路資嗎?”
師尊咳了一聲,“前日掌教來系舟山時捎來此物,說是西洲來使所贈,善用此物,數萬裡之遠,須臾可至。恰逢你生辰,就給你了。”
他話中所指的是陽泉宗第三代掌教。陽泉宗創派祖師奉聖人為師祖,其後的掌教皆上系舟山執弟子禮。郁離常年呆在山上不見外人,唯有這位掌教一來二去算是熟人。
“掌教居然也學會了借花獻佛?”
師尊:“……你收着便是。”
郁離依言收下,問了一句:
“西洲究竟在何處?”
“隔着汪洋大海。縱然是成聖境,一眼望不到盡頭。”
少年人即将離山遠行,天涯海角亦作等閑,西洲再遠并未在意,僅在心頭打了個轉就抛開了。
連隔壁的掌教都準備了賀禮,蕭憶楓身為嫡親的大師兄,豈能落于人後。他無暇多想,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于小師弟:
“這是我當年赢得朝聞台頭名後,在登臨鏡中所得,帶着身上十數年,也沒參詳出……”這玩意兒究竟有何用處。
“反正我已有本命武器,就送給小師弟你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