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離走出師尊的屋子,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
一路往回走。
料峭早春,山巅本應不勝寒。然而,迎面吹過一陣風,帶着溫潤的暖意,仿佛溫柔而多情的三月江南。
月色下有蟬鳴聲,忽遠忽近;山澗飛瀉,泉水激石的泠泠聲,在空谷回響。好似有清風月明、松間山泉作伴,送君歸家去一夜好眠。
眼皮子越來越沉,仿佛眼睫毛都要粘到了一起,腳下踏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此刻最想要的,是下一步就回到小築裡那張如白雲一樣柔軟的床上。
揉了揉眼,擡頭差點撞上了一個人。
高挺俊逸,像是一竿修竹。
“師兄,你站在這當什麼門神?”
月光下,三師兄望着他,黑色眼眸仿佛比平日裡顔色更深,目光深邃而專注。
“阿筠,為何唯獨不問我要生辰賀儀?”
郁離心想,我也沒問旁人要啊。
明日就要離山了,好似撒歡的馬兒即将脫缰而去,然則倦意上湧,在山上的最後這一夜,着實惦記起了心愛的小枕頭小被子。于是,善解人意道:
“都是師兄弟,這回忘了,下回再補也是一樣的,難道我會跟師兄計較嗎?”
如此通情達理的話,師兄聽了卻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殷念秋抿了抿唇角,朝着他伸出了手,掌心攤開——
躍入眼簾的是一隻神氣活現的小松鼠。
“劍穗,可喜歡?”
郁離神色有些複雜。雖說又困又倦,腦子動得都要慢上幾拍,但直覺告訴他這憨貨不止是一隻小松鼠那麼簡單,尤其是那惟妙惟肖的神情,瞅着莫名有幾分眼熟。
“阿筠,是不是不喜……”
“喜歡!”
果斷地截斷了師兄的話,伸手正待取過劍穗,殷念秋卻向前邁出了一步,低頭将那隻小松鼠兒系在了他的衣襟上。
清透如紗的月光下,師兄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望去猶如上好的玉石。
或許是靠得太近,能清晰地瞧見他專注的神情,微微抿起的唇,仿佛眼下做着的這樁事,比他劍挑天下劍宗更為認真。
些許不自在地撇過頭,含混地輕聲道:
“謝謝師兄。”
殷念秋擡眼,眸底滑過一抹笑意,認真地說:
“阿筠小時候不是這般叫我的。”
郁離輕咳了一聲,退開了兩步,假裝随意地揮了揮手,
“不早了,師兄,明兒見!”
說完,一陣風似的跑沒影了。
看着少年的背影,殷念秋嘴角微微翹起。
手指輕勾,另一隻憨态可掬的松鼠兒出現在了掌心,兩隻爪子捧着堅果,腮幫子鼓鼓的,眼睛亮亮的,神氣而機靈。
耳邊仿佛聽見了兒時那軟糯的聲音,
“哥哥。”
東南隅的竹樓,亮着一盞燈。
風吹動竹葉,昏黃映着碧紗,子夜清幽而靜谧,人卻還未眠。
燈芯哔剝聲輕微地炸開,橘黃色的一豆火苗晃了晃,擰成一繩的燈芯竟是分岔成了兩股,一支墜落了下來。
五師姐攏住桌上燭火,待風過後,取來剪子細細地剪去了岔開的燈芯。忽聞書卷重重合起摔落在案上的聲響,想是四師姐不知為何故煩悶着惱。
撂下剪子,擡眼,望向對坐的師姐,言道:
“今兒生辰宴,師尊問起過師姐。”
四師姐臉含譏诮,冷聲嘲諷道:
“師尊不記得給我下的禁足令,我的好師妹也不記得了嗎?”
五師姐溫聲細語,不急不緩:
“師姐明知,今日若是出現,師尊隻會高興。”
呵……憑什麼?隻因為是那小鬼的生辰,就如同大赦天下一樣。他與同門的師兄師姐究竟又何不同?系舟山上上下下,都看視得如珠似寶。
譏諷凝在唇角,垂眸擱下茶盞。她已無興緻與師妹争執這個話題。
“師妹,你有沒有想過,師尊年紀大了。”
五師姐蹙眉,似有不快。
她這個師妹向來性子柔順,從未見她與人動怒,就連情緒起伏都少有;或許隻有不敬師尊,能令她現出怒容了。四師姐輕蔑地一笑,自顧說了下去:
“或許不是今朝才糊塗的……”
“三百年前,師尊就已經錯了!”
“他選擇離開陽泉,等于自己放棄了正統的地位,連帶我們這些弟子都成了被放逐的旁支,将來有何前途可言?”
五師姐沉默過後,問道:
“不想師姐竟是有大志向的,敢問師姐所言的前途,又是什麼?”
四師姐憐憫地看了她一眼,仿佛高高在上的貴族女子在俯視追逐溫飽村姑,歎息她們永遠不能在一個階層上對話。
“師尊仙去之後,陽泉自有傳承,我等豈非成了最尬感的存在?”
師尊孤僻自傲,系舟山仿佛與世隔絕,天下第一仙門近在眼前,卻似遙在天邊,将來要想再融為一體何其困難?
“系舟與陽泉本為一脈……”
四師姐冷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算了,我與你白費唇舌又有何用,各人自有的前程,以後互不相幹便是。”
說完,徑直起身,下樓而去。
五師姐端坐不動,望着溶入夜色中的纖細背影,直至消失不見。随手将散亂的茶具擺好,喟歎一聲,說完了方才被打斷的那句話:
“師姐可知,掌教有意蕭師兄接掌陽泉。”
四師姐當然不知道。
她執意離去,将師尊的禁足令抛諸腦後,下了竹樓就頭也不回地往禁制而去。
禁制設在崖邊,隔絕了山下通途,持有弟子銘牌,方可通過。四師姐尚在禁足中,弟子銘牌早已被收走,但她仍不肯回頭。咬牙向前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