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那未拜堂的女婿應下了。
三個月後,他回了一趟蔚縣,在宋家門口磕了幾個頭,退了婚約,從此不見了蹤影。
街坊鄰裡聽聞了此事,先是唏噓感慨,後來不知怎的漸漸傳出風聲,說是宋家女克夫,克死了未婚夫全家。這一下子,名聲可就不好聽了。
“做父母的拳拳之心,不忍見女兒被人指指戳戳,這才搬到大山裡來住。”
“那夥山賊呢?”
聽着郁離追問,蕭憶楓心道:小師弟這性子嫉惡如仇,倒适合做個扶危救難的俠客。
“半年後就被官府盡數緝拿歸案,判了秋後問斬,倒也沒有供出身後是否有人籌謀指使。”
郁離病中昏昏沉沉,思緒也慢,回想大師兄的話,緩緩問道:
“三年前?如此說來,我夢見的并不是前朝舊事,而是三年前?”
蓦然就憶起了燕京那位老人家,瞧他衣着談吐不似前朝舊人。既是能與蔚縣的這一家人重遇,證明夢境未必是幻非真……莫非那位老人家的孫兒,眼下就在太行?
若當真如此,翻遍太行山,他也會把那個混小子揪出來。
太行山橫豎是他的地盤,暫且擱下不提,眼前這樁才是難事。
“你也說了宋家夫婦是個心疼女兒的,難道就甘心咽下這口氣?”
當然不能,可是無濟于事。蔚州大大小小數十家寺廟都找遍了,也未曾尋到人。
“那,再遠一些呢?”
再遠一些去不了,家中還有娘子與小女,宋家主心中惦記着,不敢遠行數月不歸。如今搬到山裡,左右無人,卻要提防豺狼虎豹,就更不敢随意離家了。
“可是,我們可以去尋啊。”
郁離說話帶着鼻音,略有些中氣不足,可指使起未來的陽泉掌教找個出家的和尚,不帶半點猶豫的。想了想,問:
“方圓數百裡之内,還有什麼有名的和尚廟?”
蕭憶楓瞧着小師弟是當真的,故意道:
“那可真不少,最有名的就是五台山了。”
言罷,生怕小師弟當了真,什麼名山古刹都敢闖,緊接着說道:
“自從五台山的主持大師入定以後,寺裡多年不曾收俗家弟子,也就偶爾撿回來附近村落的棄嬰,收留為小沙彌。”
要不然恐怕連個知客僧都難尋。
“主持大師入定多少年了?”
“屈指算來,三百五十八年了。”
“……”
郁離病中,精神稍短,言語也綿軟無力了許多,歎了一聲:
“還好師尊未曾出家,系舟山上也無道觀,如若不然,知曉我整天忙着他人的風月情長之事,不知做何想……”
掰着手指頭算算,下山以來做的事,大抵都是些跑腿送信,牽紅線,算姻緣……
蕭憶楓想要逗他說“莫非小師弟紅鸾星動,姻緣将近?”話到嘴邊趕緊咽了回去,笑道:
“師尊定會依了你的性子,在山上建一座月老祠。”
說話間,屋門輕輕推開,殷念秋端着藥碗走了進來。
蕭憶楓正坐在床沿上,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三師弟卻沒有放手,長身玉立地站在床前,如同庭院中的翠竹紋絲不動。
蕭憶楓有些奇怪,沒往心裡去,站起身來說道:“我去看着宋娘子煲湯。”将位置讓給了三師弟,就出去了。
殷念秋垂眸,坐在了大師兄方才的位置上,餘光瞧見小師弟靠回了床頭的硬木闆上,與他進屋時瞧見的兩人相較,距離立時遠上了許多。
他抿了抿唇,輕輕舀了一勺藥湯,喂到小師弟嘴邊。
許是方才話講多了,少年氣息微喘,美麗的鳳眸微阖,眼尾一抹紅痕,眉梢的那粒小痣仿佛長在了人的心坎上。
郁離稍稍偏過頭,有些許不自在,伸手想要接過藥碗,三師兄卻執意不肯放手。
青年面容沉肅,嚴謹得仿佛是少時揮劍,一闆一眼不容許半點瑕疵。
抗拒不得,不想浪費力氣與師兄争執,由着他僵直地坐在床側,一勺一勺地喂完了藥。
然後也不多言,端着空碗出去,随手帶上了門,行雲流水無懈可擊,偏偏内心不得半點平靜。
山中的春天還有數月之遙,雖是午後,稀疏的陽光都透不出暖意,随風灑落一片蕭瑟。
殷念秋六歲入劍道,十七年間,劍心從未起過波瀾。
此刻,站在農家院落中,絕世的天才劍客眼神迷惘,心中滋味難辨。
一個是他素來敬重的師兄,一個是他最最喜愛的師弟,為何……
他竟然覺得自己起了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