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一枚水晶球
埃琳娜找東西的架勢讓蘇格蘭眼皮跳了跳:
把每一樣物品都拿出來,審視一眼,不是目标就放在一邊,然後繼續拿和放。用不到的那些随手堆在腳邊,很快就在滿地混亂中制造了一攤新的混亂。
他可算知道,為什麼這種有客房服務的公寓式酒店,還能亂成連環盜竊案現場的樣子了。
最後她拿着一瓶蘇格蘭不認識上面的法語、不過能分辨出它顯然不屬于“可食用”範疇的可疑液體,歎了口氣,遺憾地告訴他:
“不小心把波爾多液當成了波爾多酒加入購物車了呢。這個好像不能喝?”
“……你在開玩笑嗎,埃琳娜?”
無法分辨她是真的缺乏常識到這麼離譜的地步,還是裝傻逗他玩,那就一律按照開玩笑來應對。松弛的氣氛比劍拔弩張的更适合展開對話。
蘇格蘭不缺這口水,他更關心的是:為什麼她會選中他、為什麼他們會再次偶遇、為什麼他會跟着她來到這裡。
埃琳娜放下了根本不可能和葡萄酒出現在同一個貨架上的波爾多液——當然,依然是随手一放——重新擺了個又放松又有儀态的姿勢,金色的眼睛緊緊盯着蘇格蘭,靜默片刻,讓他的話掉在了地上。
被組織裡的TOP KILLER審視的時候,也頂多是一種“極度危險的同類”帶來的危機感。被埃琳娜這麼凝視,卻給了他一種正在遭到“不知名的人外”透視的詭異又離奇的感覺。
他的額頭控制不住地冒出幾顆冷汗,看向她的神情有些狼狽。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不自然,埃琳娜向他招手,微笑着給出一個建議:
“要是你不打算用琴包裡的東西對付我,可以把它放下……說起來要是你打算制服我的話,不管是貝斯還是來-複-槍都沒必要,你一個人能徒手打起碼五個我。”
緊張感奇異地消失了。那個微笑非常眼熟,他總能在鏡子裡看見。
她說的話沒錯,但是這麼說破本身就……不太合乎常理。不過她身上的謎團太多,也不在乎這一兩個。蘇格蘭如她所言,放下琴包,隻身前往埃琳娜面前。
埃琳娜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向下拖。兩人的氣力、體能與訓練度天差地别,她不具備“四兩撥千斤”的技巧,無論想對蘇格蘭做什麼,都需要他主動配合。
所以現在,蘇格蘭順從地放低重心,端正跪坐,靜待她的下文。
他等到了一個熱烈的擁抱。
柔軟的、溫熱的、馨香的、有着活力十足的心音與勃勃生機的,滿滿的擁抱。
……自從狙殺第一個同類以來,始終萦繞着他的悲鳴嘯叫,附骨之疽般無處不在的寒意,隔音罩阻隔的子彈出膛與心髒顱骨破裂的聲響……
……眼角餘光随時瞥見的死亡瞬間的亡者痛苦面容,不期然混雜在坐卧行走所見的任意一隅,在他的視野裡撕裂出一片蛛網狀的血紅……
驟然遠離。
她的懷抱有着極大磁力,無法抵禦,與人如此親近的感覺過于陌生,又不知道怎樣程度的反抗,就足以使毫無武力值的她受傷。
蘇格蘭肌肉緊繃,渾身僵硬,既沒有回抱,也沒有推開。
這家夥又忘記了事先詢問。他在朦胧間輕松地想到,之前對她發出警告,卻被她踩了一腳。
糟糕透了,他的表現。比上一次被她抱住時還要糟糕十倍。或許是一百倍。
于是他聽到一聲輕笑,更加濃郁的、香根鸢尾的芬芳,撲面而來。
埃琳娜尖尖的下巴抵着他的肩窩,吐息吹拂他的耳垂,慵懶的聲音鑽進他的耳道。耳神經捕捉到她送來的信息,不分青紅皂白地統統塞進他的大腦,而他面紅耳赤,頭昏腦漲。
遲一秒,他意識到了她在說什麼:
“蘇格蘭、綠川唯、諸伏景光,來做嗎?”
紅磨坊外,蒙馬特區,向他款款走來的那朵花,那場夢,化作惑亂心志的迷霧。霧中的生靈探出若有若無的尖耳與獠牙,一雙金色的獸瞳隐在白蒙蒙的水汽後探看。
“……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埃琳娜小姐。”
諸伏景光嗓音沙啞,良好的教養讓他仍然保有一線理智,在他腦海裡拉開一條絕不能繼續下墜和沉淪的“立入禁止”黃黑隔離帶,盡量平和地繞開了她的提議。
他自問沒有輕浮浪蕩屬性,不知道怎麼會如此貪戀她的懷抱。連嘗試脫離都艱難到好像在剝下自己的皮,不過還是手撐着地,直起腰,身體後仰,拉開與她的距離。
雖然脾氣很好,但他并不是一味軟弱不知拒絕的老好人。所以,遲遲沒動手制止她的舉動,理由是什麼,原因在哪裡,難道還能騙過自己的心嗎?
藝術之城與浪漫之都的兩度相逢,東京街頭雨後的一次亂入,充滿謎團的美麗異性,知曉一切的人,霧中的生靈,女巫。
西西裡的瑪蓮娜,特洛伊的卡珊德拉,佛羅倫薩的貝阿特麗切,那不勒斯的埃琳娜。使人陶醉,使人戰栗,使人着迷,使人沉淪。會對她心生戀慕簡直再正常不過。
再有就是……
……她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當她煜煜生輝的金瞳緊盯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欣賞與贊譽,當她欺身騎在他的腰上,再次貼近他的時候,他沒辦法再次拒絕,做不到推開,也不可能推得開。
……恍惚間有一種錯覺,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擁抱,這個體溫。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記了,原來他那麼期待和懷念……
撐地的手,力勁松懈。他順應引力作用仰卧,不知不覺撫上她的發頂,心髒前所未有地瘋狂沖撞胸壁。
尤其是,她咬着他的耳垂,輕笑着“我知道怎麼消除你的煩惱”那一刻。
封閉式培訓中,關于“卧底警察心理困境的心理治療”的部分,白紙黑字在他眼前回閃。
諸伏景光抽出她固定發網的一字夾,微卷的深黑長發散落到他胸前。
沙漠跋涉重度脫水的旅人,自願飲下甘美的毒液,浮光幻影,光怪陸離。
來自大綠海的迷霧,完全地吞噬了他。
不期然想起童稚之年看過的科普兒童畫,蜘蛛的毒液注入獵物身體後,獵物将會失去一切痛苦。
火焰燃燒,驅散了他内心深處、四肢百骸、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他的寒意。
好溫暖。
抱緊她。
更多地抱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