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那幾個小倌兒都被帶出去了。
蕭容站定不動,居高臨下望着眼前這個幹巴巴的小姑娘。她實在沒想到,看起來像個難民一樣枯瘦的小姑娘,竟然這麼能折騰。
但是……這麼折騰起來的謝甯,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蕭容靜靜地站着,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忽然意識到,是謝甯的眼睛。
初見時,謝甯像個沒有主見的小姑娘,始終低着頭,蔫吧吧沒什麼存在感地跟在謝夫人身後,後來跟她共乘轎攆時,也隻是平平無奇。昨晚吃飯時的謝甯,更沒有形象可言。
然而此刻。
謝甯望着她,目光灼灼。
那瘦弱幹巴的身體,好像突然迸發出無窮的力量,尤其是那雙漂亮的杏眼,眸光澄澈,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倔強,像一道灼熱的光,能夠穿透蕭容冷若冰霜的臉龐,直落進蕭容心底,燙得蕭容都不由得心上一跳。
蕭容終于正視她,目光相撞,就讓蕭容有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她腦海中不由再次浮現出那場噩夢。噩夢中,她是不可能看到謝甯雙眼的,但是,夢外的蕭容,還是覺得自己看到了。那雙屬于謝甯的漂亮雙眸中,是痛苦,亦是釋然。那雙眼睛,最後遙遙望她一眼,萬千言語道不盡的話,都在那短暫的一眼之中,而後永遠消散。
夢裡的目光和眼前的謝甯,有那麼一瞬間,好似融為一體,讓蕭容感到片刻恍惚,分不清此時是夢還是真。
但謝甯接下來的話,還是讓蕭容迅速作出決斷。
謝甯說,“公主,我知道您豢養面首隻是個幌子,實際上是想借豢養面首培養自己的勢力。”
她話音剛落,蕭容就已經刷地抽出長劍,劍尖直抵謝甯咽喉,口中卻道,“謝小姐不要胡言亂語,本宮不過是養幾個男人玩玩,雖然于世俗中或許稍有微詞,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謝甯掃一眼自己咽部的劍尖,那冷厲的鋒芒激得謝甯下意識做出吞咽的動作。隻是這一動,咽喉就直接接觸到劍尖,刹那間,謝甯就覺得,那鋒芒畢露的長劍似乎已經在自己咽喉上點出一個血點。
她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一時莽撞,激起蕭容的殺心,卻并不後悔,有些話她上輩子就想說了,隻是苦于沒有機會,而今重來一次,該說的話要早早都說清楚才好,隻是要委婉些,不然把長公主逼急了,一劍了結這條小命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謝甯輕輕吐出一口氣,“長公主殿下向來潔身自好,名聲極好,如今卻在私豢面首,我猜,殿下若不是為培養勢力,就是想敗壞名聲,讓配得上您的世家貴胄不敢娶您。”
蕭容聞言,眯了眯眼睛,長劍往前一送,結結實實抵住謝甯咽喉,劍尖已經滲出血來,“謝小姐這話更是胡說,天下女子,誰不盼望能得良夫佳婿,好讓夫妻琴瑟和鳴?”
謝甯擡手,捏住蕭容的劍,不讓她再往前送,隻說,“天下女子皆是如此,長公主未必如此。況且,天下之大,公主殿下才見了幾個女子,怎能斷定人人都想覓良婿呢?譬如,您不想,我也不想。”
她擡頭,望向蕭容,一字一頓緩緩道,“殿下昨晚說,太子妃日後錦衣玉食——我生平最厭惡皇宮,一點都不想當什麼太子妃。”
蕭容眸光一厲,凝視謝甯雙眼,卻從這雙漂亮的眼中讀出堅定和誠懇。長公主顯然并不是這麼容易被說動的人,隻是長劍确實沒有再動,“謝小姐是個妙人,誰不想榮華富貴、位高權重呢?你是父皇看中的人,父皇着意聘請你為太子妃,這意味着,日後太子即位,你就是皇後。這便是女人一生至高無上的榮耀了,謝小姐怎能輕言不願?”說到這裡,蕭容聲音變輕,“謝小姐這話,多少有些大逆不道,既寒了父皇的心,也很可能連累謝家。還望謝小姐慎言。”
謝甯知道,這是蕭容不信她。也是,長公主若是能夠如此輕信于人,日後也不會走到和太子争鋒的高位上去。怎麼說呢,好在,如今長公主才初露鋒芒,謝甯還有機會。
最重要的是,謝甯遠比蕭容以為的更了解她。
“我生性憊懶,不喜謀略,向來有一說一。”謝甯道,“皇上屬意我為太子妃,不過因為寵信我爹,愛屋及烏,想更進一步鞏固我爹的忠心。隻是皇上不知道,給我賜婚并不能讓我爹更加忠心。我隻是謝家名義上的獨女,卻并非謝遠山在意的軟肋。”
蕭容眸光閃動,卻并未接她的話。
謝甯眼神落在泛着光芒的劍身,“公主有所不知,我爹有一私生子,隻比我小四歲,養在邊陽關尋常富戶之中,現下還姓馬,就在富商馬有财家,叫馬小虎。”
“馬有财靠販馬起家,在邊陽關算不上大戶,家境也算殷實。”
“他對此子甚為愛重,又因為馬小虎同我一般天生巨力,是從軍的好苗子,我爹唯恐皇上會讓他從軍,因此隐瞞下來,隻盼他安生長大。我爹連年征戰早已累垮了身子,這麼多年,隻得馬小虎一子,可謂如珍似寶,看得比眼珠子還要重要,不舍得讓他吃一點苦。皇上若是給馬小虎賜婚,才算是真真拿捏住謝遠山的命根子。給我賜婚,不過是隔靴搔癢,還毀了我的一生。”
謝甯說完,蕭容沉默片刻,心知她說的多半是真話,這若是假事,自己隻要一查證,豈不輕易敗露?直到此刻,蕭容才有些相信謝甯。
她動了動劍,謝甯會意松手,蕭容已将長劍收起。
“謝小姐固然有此志願,奈何父皇天威難測,若是不從,隻怕會招緻禍端。”蕭容這就算緩和語氣,接起謝甯的話頭。
謝甯道,“這點公主放心,我自有辦法。”隻是她要走的路和蕭容不同,她沒有那麼好的耐性像長公主一樣精心部署步步為營,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謀劃。畢竟,她的命運已經懸在門前,若不能當機立斷,很快就會重蹈覆轍。
她必須在皇帝下旨讓她進習藝館之前,讓皇帝徹底斷了這個念想。
隻要不進習藝館,就不會成為太子妃,也不會再因為身不由己而和蕭容糾纏不清。
謝甯記得,上輩子她之所以會在習藝館見到蕭容,就是因為皇上讓欽天監為蕭容算了姻緣,說是公主的良人會在上巳節出現。蕭容雖然心底不屑一顧,面上卻裝得滿心歡喜,二話不說,就大張旗鼓地扮作兒郎,在上巳節當日帶着人滿京城閑逛。最後臨近傍晚,實在疲倦才回了宮中,無意中逛到習藝館附近,想躲會清閑,沒想到被謝甯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