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遠山是個粗中有細的人,此刻也看出謝甯的反常,略做思索,以為是女兒對于獨自留京有所抗拒,便道,“太子今年十七歲,距離弱冠還有三年,這三年時間,你好好在習藝館學規矩,等日後賜婚,你就會正式成為太子妃,也讓爹娘臉上有光!爹娘隻有你這一個女兒,日後老了,還指望你多幫襯點呢!”
“當然,你做了太子妃之後,爹娘也是你背後的依靠!再怎麼說,你爹我也是手握邊陽關大軍的鎮遠将軍,日後你要是生了兒子,絕不會有人敢欺負你!”
謝甯聽煩了。爹娘喋喋不休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讓她做好太子的狗,同時也做好爹娘的血包,不僅要讨好太子,還要一心為她爹撐腰,畢竟,她背後唯一的依靠,就是她的爹娘呢!
謝甯懷疑自己上輩子到底怎麼做到聽完這些話,還一字未反駁?是了,她上輩子滿心都是害怕讓爹娘不滿意,所以哪怕覺得這些話聽着不對勁,還是選擇乖乖地做爹娘手中的牽線木偶,最大的反抗就是在習藝館時誤認為蕭容是太子,努力接近“太子”,異想天開地指望“太子”會因為讨厭自己而拒絕她這個太子妃。
誰又能苛責一個從小被責罵大的人,能夠一瞬間擁有反抗的勇氣呢?
有毒的血脈親情就像是一灘淤泥,髒臭不堪但藕斷絲連,對于出身其中的人來說,想要掙脫,往往要付出削筋斷骨一般血淋淋的代價。
謝甯不想再聽,她上輩子從蕭容身上發現,女子從來就不比男人差,甚至,要遠遠強過大多數普通男子。而她生而為女不是錯,真正錯的是千千萬萬個她爹娘這樣的人,誰說女子不如男?
謝甯擡眸,直視着以往很少敢正眼看的親爹,短短一句話說得非常清晰,“我不做太子妃。”
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空氣好像停住了。
李婉呆滞一般愣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望向她。
謝遠山也愣怔片刻,而後語氣森寒,“你說什麼?”
“我說,”謝甯并不介意再重複一遍,“我,不,做,太,子,妃。”
這一次,她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從唇齒中跳出來,前所未有的清晰。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謝甯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原來表達自己也沒有那麼難!
然而,下一秒,“砰”地一聲,謝遠山山抓起茶盞,狠狠砸到謝甯頭上。鎮遠将軍的手筆,自然是準之又準,謝甯當場被砸得頭破血流,巨大的撞擊讓她踉跄幾步,撞到門框上才借力穩住身形,一時間隻覺得頭暈眼花,腦袋嗡嗡響。
李婉驚呼一聲,卻被謝遠山的怒吼聲蓋住,“放肆!”
“混賬東西,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皇上讓你做太子妃,那是你上輩子積德!有你說話的份兒了?!”
李婉追上前去,手忙腳亂給謝甯擦血,一邊心疼,一邊責罵,“你這孩子,瘋了不成!太子妃這樣的身份,多少人一輩子求都求不來,那可是一生的榮華富貴!再說了,自古以來,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願不願意?”
“快别說傻話了,看把你爹氣的!仔細回頭你爹抽你!”
謝遠山已經讓人去拿鞭子了。
謝甯冷笑一聲,“隻怕他不敢。”
“我不敢?我不敢!”謝遠山怒氣沖沖,像頭失去理智的瘋牛,“好好好,我今天非打死你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丫頭!”
謝甯擡起頭,血珠順着眼窩留到她鼻翼,語氣卻依然鎮定,“這裡是京都,不是邊陽關。天子腳下,皇上前腳和你商議完要聘我為太子妃,你後腳把我打得半死,到時候傳到皇上耳中,謝将軍,不知道您該怎麼交代呢?”
謝遠山高高舉起的鞭子,就這麼停在半空。是啊,皇上剛說有意聘謝甯為太子妃,結果自己回家就把謝甯打了,這……這不是打皇上的臉嗎?意識到這一點,謝遠山頓時面黑如碳,更加氣喘如牛,眼珠都氣得發紅,“放肆,放肆!混賬東西!”
他拿起鞭子,肆意發洩,把前廳裡的茶盞杯具通通抽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李婉給謝甯擦血的手愣在原地,她不由得看向女兒,一時間,竟覺得這個女兒陌生得很。
謝遠山像個發狂的瘋牛,自己亂抽一通後,瞪着謝甯咬牙切齒,“好,我不打你,但是,太子妃這事,你最好給我乖乖認下,不然,别怪我這個當爹的不講情面!”
謝甯抹掉流到眼角的血,“我不認。”她不僅不認,還要火上澆油,“除非我有個弟弟,能在你們百年之後成為下一個謝将軍,像你一樣,因為忠心耿耿給皇上賣命而被愛重。”
她沒有直接指明那個所謂的弟弟,但就是要逼爹娘撕下那層“為她好”的假面。真要是為她好,怎麼可能在家裡埋藏這麼大一個秘密的情況下讓她進宮?與其說這個弟弟将來會成為她的靠山,不如說或許将來能因為她博得太子歡心而給弟弟一條生路。
要知道,但凡邊關重将有子嗣,哪個能不成為皇帝重點關注對象?一要防止邊将擁兵自重,二也會以子嗣為軟肋,三則也會對邊将子嗣寄予厚望,希望子承父業。謝遠山的隐瞞表面上無傷大雅,然而他是因“忠”得皇上信賴,隐瞞就代表着“不忠”,不忠是為人臣子尤其是為将大忌。
一旦東窗事發,謝遠山頂多是解甲歸田,畢竟也到年紀了。可被困宮中的謝甯呢?到那時,無所依仗又失去了皇上的重視,甚至對太子也徹底失去利用價值,這種情況下,謝甯能有什麼好下場?
上輩子這一切都瞞着她,謝甯不過是一枚可以輕易舍棄的棋子,但現在,謝甯要掀翻這盤棋。
她這意有所指的話徹底斷了謝遠山的後路。
本來,謝遠山還打算直接将人綁起來,餓個幾天,把人餓服了再放出來,到時候,就算謝甯心裡有怨,可一旦入宮,謝甯身後無依無靠,還是隻能向他這個親爹服軟。
但是現在,牽涉到他唯一的寶貝兒子,謝遠山好像突然被人按下暫停鍵,狂怒一掃而空,立刻冷靜下來,隻是眼神卻像淬了毒,寒意森森地盯着謝甯,“你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