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搬貨運貨,給客人端茶倒水以外,灑掃擦洗便是他僅剩的任務了。
少年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
以宋氏如今的規模,這發家的老鋪子反倒成了最不賺錢的那一個,來往主顧大半都是雲河鎮的老熟人,少的打個一斤八兩回去配點下酒菜,多的也不過是酒樓飯館每隔幾日買上幾壇,算不上什麼大生意。
他這個小夥計一當三四年,從半大小子到現在,運過最遠的一趟貨,就是從宋氏酒坊所在的鎮北到城隍廟所在的鎮南。
——輕省得簡直對不起他頗為豐厚的月錢。
少年心中忍不住嘀咕,知道的是酒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善堂呢,這和平白往外撒錢有什麼不同?
他身高腿長,前腳話音落地,後腳便快要走到了門邊。
卻不想被宋叔叫住了。
“阿穆你等等!”
名喚阿穆的少年便頓住了步子,回頭看過來:“掌櫃的有事要吩咐?”
“今日别往後頭去了。”宋叔推開手頭的賬簿,對着少年認真道,“小姐昨日有客人到訪,不要冒然過去打擾了他們。”
“哦?”
阿穆鳳眼一轉,清朗眼眸立刻便帶上了笑:“是那位開口就要走了百兩足銀的眉毛大俠嗎?”
他昨天一整天都待在鋪子裡,自然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四條眉毛沒有從正門進,多半不是走了後門就是翻了院牆,如此鬼祟之人,竟還好意思大大咧咧地又從後院晃到前面來,張嘴便說要取走一百兩銀子。
宋叔雖然問都不問就給了,可事實上,坊主已經甚少從本家櫃台走賬了。她怕随意支取會給宋叔盤賬添麻煩,也嫌棄随身帶着現銀太沉,早早就把自己的小金庫在大通錢莊兌成銀票,日常花銷的零碎銀錢也都在桑落和元正的手裡。
由此可見,那一百兩很有可能不是坊主自己要花,而是陸小鳳要用。
但為什麼非得是現銀……
阿穆想着便嗤笑道:“倒是好大的胃口,一次便要了一百兩,莫非是要拿去當飯吃嗎?”
宋叔并不知道,少年這冷冷嘲諷的一句竟是直接切中真相。
他隻是聽着這話中夾木倉帶棒的,臉色便又更嚴肅了幾分:“那是小姐的好友,你需得以禮相待。”
那種人值得什麼禮遇?
阿穆心中不以為然,面上卻跟着一本正經道:“知道了,掌櫃的你就放心吧。”
見宋叔還是一臉不信任地盯着他,少年一笑,索性直接走回櫃台後面,木盆放回原處,把肩上搭着的抹布抖摟抖摟,就這麼逮着台面刷刷擦了起來。
“這樣行不行?”阿穆擺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勢,“掌櫃的,你看我把前幾日攢着的水汽都給蹭幹!”
宋叔哭笑不得:“你小心點,别給我的櫃台蹭掉了皮!”
“沒事,蹭掉了我再給您補塊新的!”
不過三兩句而已,宋叔就被逗得露出了笑紋,臉色再也闆不下去了。不但裝不了嚴肅,反而笑着搖了搖頭,從身後架子的角落裡摸出一個油紙包,扔進了阿穆懷裡。
少年手忙腳亂地接住,沒還打開,已經聞見了隐約飄散的面食香氣。
他擡頭去看,就見年過不惑的掌櫃又取過了賬簿,留給他的是一個藏在眼角褶皺裡的笑:“你嬸嬸早上蒸的餃子,肉餡兒,你小子不是最愛吃肉了嗎?”
“……”
“怎麼不吃?”宋叔故意沉下聲音,“是嫌棄你嬸嬸的手藝不好,還是嫌餃子裡的肉少了?”
“……哪能呢。”少年眼底輕晃,下一瞬又露出一個燦爛笑顔,“這不是得先謝謝掌櫃的惦記,才敢大飽口福嘛。”
“就你嘴貧,快吃!”
少年笑着道:“哎,小的得令!”
宋嬸的手藝自然是好的。
皮薄餡兒大,一口一個剛剛好,輕輕一咬便是滿嘴的鮮美湯汁,阿穆眼也不眨便是十來個餃子下肚。正叼起第十一個的時候,突然聽見夾門處咯吱一聲,他下意識順着聲音去看,便見一隻半藏在裙裾下的小巧繡鞋輕輕擡起,邁過了門檻。
少年目力極佳,隻這浮光掠影般的一眼,也能看見那鞋面上繡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傾國傾城的美人便踏荷而來。
同樣聽見門扉開合聲的掌櫃,忙忙迎過去:“小姐怎麼過來了?”
“宋叔。”
美人站定在遠房堂叔面前,眉眼彎彎,聲音略有些低,似是精神不濟的模樣,可她還是看見了櫃台後的小少年,又很快笑着喚了一聲,“阿穆也在啊。”
——面色憔悴的美人,一笑之間仍有光華乍生,她站在這裡,便讓這一間尋常鋪子也跟着燦然。
阿穆一下子就不知道口中的餃子要怎麼咬下去了。
他覺得自己的耳根有點燙,卻不想讓人發現這一點熱意,心中緩了又緩,終于囫囵一口咽下餃子,自己也不知道是嚼了還是沒嚼,面上隻笑得與往常一般:“東家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