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的護衛立時打起精神。
夏靈手拍了拍已然被她的雞血口号折磨得面色潮紅的臉頰,頗顯不耐地扭頭望去。
日光亮晃晃洩在朱紅大門,宣示着主人家的門庭赫奕,幾個還未及冠的後生擡腳從大門邁出,闊步昂昂,談笑間朝氣令人驚羨。
在這樣一群世家典範之中,一身大紅官服,被衆星捧月簇擁其中的那位,尤為熠熠耀眼,何其冠絕。
他随同伴拾級而下,并不多話,隻在哄鬧處,恰如其分的點頭緻意。
言及興處,有同伴頗為豪放地搭上他的肩,被他不動聲色的推開。
夏靈若聽到有人稱他:慕恒
景和十三年,年僅九歲的謝司珩入昭華殿,得先帝賜字:慕恒
和風似醉,夏靈若悄悄眨了下眼。
即便挑剔如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張臉和醜沒有半點關系。
不僅沒有關系……
她繼續望過去。
袍尾墜墜落下,不染凡塵,謝司珩立于台階一側,雪酥般的冷意從他眼底一瞬而過,看不分明。
在一衆錦衣華服中,獨他有一種幹淨,逸群于世的風緻。
還是個頂顔呢……
所以之前到底是誰在傳他是個醜男啊,紙片人也玩對家打壓那一套嗎?
夏靈若一張小臉十分疑惑,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
幾輛馬車很快趕來,謝司珩眼裡的淡漠被他修養得體的聲線遮蓋,扣手朝身邊人道:“今日是慕恒對不起各位,改日一定再聚。”
旁邊幾人人連忙接話:“害,慕恒你這便是見外了,自是正事要緊,那我們先走了。”
今日本是休沐,幾人小聚途中忽然接到上級傳令,禮部的官員來大理寺會談要事,謝司珩不得不先行離開。
剩餘幾人都覺沒意思,便相約一同離府,隻等下次再聚。
衆人在告别聲中意猶未盡地上了馬車,很快,隻剩謝司珩和年邁的老管家等在門口。
巷子安靜下來。
春茵搖了搖許久未動的夏靈若,“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無事。”夏靈若心思被攪亂,面上反而愈發不動聲色。
此刻的天光柔和溫适,光映在夏靈若一雙眼簾上,仿佛渡了層透明的琉璃殼子,微微發亮。
幾瞬後,她才将視線從那張罕見的臉上收回。
之前的抗拒消失得一幹二淨,細白指尖至于窗邊輕扣出聲,緩緩開口道:“春茵,還不扶我下車。”
連日降雨,巷子裡濕氣重。
夏靈若在春茵攙扶下下了馬車,剛踏上青石闆,便朝着謝司珩的方向迎了過去。
現下系統布置的任務要求是:她必須将食盒送到謝司珩手上,并且糾纏他超過一刻鐘。
一刻鐘而已……
“司珩哥哥。”夏靈若成竹在胸地開口叫他。
一步,兩步……她裙擺上的雪花紋随風揚起,手鍊上的玉鈴铛發出低低的撞擊聲。
謝司珩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他轉身了。
隔着一丈不到的距離,那張臉比方才初見那一眼還要好看幾分。
謝司珩目光平靜地落至她身上,眉間不由輕蹙。
绯色官服自帶一股凜然之氣,襯得他更加清隽無雙,謝司珩并未搭理,側身問旁邊的胡管家:“馬車怎麼還不來?”
語氣是極度的淡薄。
顯然一刻都不想在這多呆。
“世子再等等,車夫正在換夾闆,馬上就過來了。”
胡管家說完,又小心翼翼瞧了眼他的臉色。
盡管世子神色并無不妥,胡管家依舊看出,現下他應是心緒不佳。
想來也能理解,開到一半的品詩宴忽然就被召回大理寺,出門還要遇到這位難纏的夏小姐,任誰都不會有好心情。
謝司珩勉強應了一聲,再不說話。
沒人搭理,夏靈若就這麼被晾在了一邊。
食盒拎在手上,她倒也不着急,輕輕扣住蓋子道:“司珩哥哥,快立夏了,青柳河的春鵝正鮮着,我特意給你蒸了一盤橙花火腿鵝。”
她掀開食盒。
一盤黃嫩嫩的蒸鵝呈現在衆人面前,飄香怡人。
“這東西頗費功夫,要先用調好的料汁在地窖腌制一晚,翌日取出,改刀切塊,取去年幹透的橙花墊在蒸鍋底部,中間鋪一層薄薄火腿片,上鍋蒸熟。
再上大火,鍋内放老湯,加一點蜜汁,熬到湯汁粘稠,往蒸好的嫩鵝上一澆,回鍋再蒸上半盞茶的功夫,待它入味,這道菜才算成了。”
油滋滋的火腿香,再加上一圈橙花的襯托,蒸鵝看着十分鮮嫩,湯底襯着幾顆嫩白小蔥,蓋子剛一打開,便有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
待她講解完,周圍竟都默契地靜了下去。
胡管家難耐的咽着口水,心裡早已已經盤算起待會的吃食。就連守門的幾個侍衛,也強忍着默默抿緊嘴巴。
唯有謝司珩神色漠漠,連眸光都未動過半分。
似乎這凡俗之物,并不足以勾起他的味蕾。
夏靈若心下不由揣揣,長了張驚世絕塵的臉,果然是和别人有所不同。
她自顧自端起一盤糕點,目光期待,将手裡的小碟舉高:“司珩哥哥,這是你喜歡的墨子酥,要嘗嘗嗎?”
如此近的距離,頗有些逼迫的意思,謝司珩不得不側過頭,擡眸看她。
小姑娘有着很精緻的容顔,眉眼間還透着股尚未落俗的純真,是和從前一樣的臉。
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
似乎眼前之人,有着和記憶裡不太相符的樣子。
謝司珩瞳孔愈發深沉,恰在此時,巷子盡頭有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從馬車上走出來。
一身官衣,昂首闊步。
謝司珩眯起眼,默不作聲地往後退了一步。
夏靈若并未察覺到身後的異樣,繼續道:“不吃墨子酥嗎?那還有這瓶桃花露,是去歲我和阿娘一起釀的,現在飲最合适了。”
她自說自話,絲毫不在意謝司珩眉間微微蹙起,仍然将手舉得高高的,幾乎要捧到他眼前。
似是終于忍不住,沉默半晌,謝司珩終是開口:“夏小姐,難道你今日沒有别的事可做嗎?”
因是側目,夏靈若恰好看到他漆黑的瞳輕輕的顫了下,将線條流暢的側顔顯得更加生動。
好純淨的一雙眼。
即便對方态度疏離,夏靈若依舊好奇的瞪大眼睛,明目張膽看他。
其實她也知道,謝司珩不喜她,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原身這個角色,性子十分怪異。
對上大方巡禮,對下卻十分苛刻惡毒,不時就要懲罰下人。
就在上月,京城仙來居的食客曾見她為了懲罰手下一位婢女,竟讓其徒手頂着一鍋熱湯,供自己食用,據說那婢女被燙得滿手起泡,慘不忍睹。
正因如此,她才被夏父禁足家中。
謝司珩生性純良,自幼受名儒教導,對此畏強淩弱的行經十分厭惡,自然也不會給她好臉色。
可沒辦法,夏靈若本就是來維持人設的。
念及此,夏靈若更加厚顔道:“不管今日有什麼事,都是司珩哥哥你最重要呀,你從北莨回來,我都沒見過你。”
謝司珩凝她一眼,并不回答。反而是旁邊的胡管家開始朝她不斷使眼色,看起來像是某種暗示。
夏靈若頓了下,立刻領悟,将手裡的食盒直接遞到他手中。
很好,任務之一輕輕松松完成。
“?”胡管家眼神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這都沒看懂,那就怪不了老奴了。
還有一刻鐘的糾纏,夏靈若擡手,細白胳膊上露出一處包紮完好的刀傷,“司珩哥哥,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意,你去北莨後,整整三百七十一天,我日日都為了誦經祈禱,”
“得知你受傷之後,我都快心疼死了,而且你知道嗎,我還給你寫信……”
“心疼到連祖父的忌日都忘了嗎?”
一聲震怒赫然從身後傳來。
夏靈若被這威撼的聲音驚得周身一震,猛地回頭看去,一身官服的夏青松正站在路邊。
“爹爹?你,你怎麼來了?”
不是,他什麼時候來這的。
夏靈若一陣頭疼,這位夏大人平常看着不怎樣,可一旦懲罰起人來,着實會折磨她的軟處。
夏青松此刻被氣到臉色漲紅,還敢問他怎麼來了?
若不是今日有公事要見晉王,他又怎能看見自己的好女兒又在給男人獻殷勤,簡直是丢人現眼。
“還不給我過來!”
“哦,”夏靈若嘴上應了聲,卻隻動了小小半步,她還要糾纏謝司珩一刻鐘呢,怎麼可以半途而廢。
更何況,夏靈若側過身,忽地反應過來什麼,望向謝司珩。
在他這個角度,完全可以看到夏青松走過來了。
難怪胡管家剛才一直給她打眼色。
可謝司珩不僅沒有提醒她,還特意問她今日沒事可做,以至讓夏青松對她的回答更加生氣。
思及此,夏靈若有些意外擡起眼,目光慢慢掃過眼前的人。
她是來做任務的。完成任務,拿到獎勵,這是她的目标。在她的預想中,她和謝司珩的相處模式就是她進攻,他拒絕,她得分,僅此而已。
他長得好看,令她欣喜,這是一回事,可他故意在夏青松面前擺她一道,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即便長得再好看,她也不希望對方是個會惹麻煩的NPC。
夏靈若想了想,問的十分直接,“司珩哥哥,你是故意的嗎?故意讓我阿爹聽到的?”
謝司珩長身玉立,平和的面容下透着一股難以察覺的淩厲。
其實也說不上故意,不過是他實在不喜和她說話,想快些打發她而已,聽她如是問,他幾乎沒有猶豫的應下了。
臉上甚至沒有半分心虛之态。
夏靈若臉色頓時白了幾分,不太甘心地重複了一遍:“你真是故意的呀?”
她聲音多少有幾分委屈,“你怎麼會這樣想,我當然選你呀。”
差點以為她要發脾氣的胡管家眉頭一皺,不是,她在說什麼?
總覺得這個小祖宗今天怪怪的。
就連夏父也是一頓,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夏靈若又往前一步:“就算我知道今天是祖父的忌日,我也會先看來看你的。而且阿爺最疼我了,我來看你,阿爺不會生氣的。”
“所以你不用故意試探我啦,你放心,在我心中,司珩哥哥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不管什麼日子,我都會選擇先來看你的。”
故意試探?
這是什麼邏輯,也不知是她在有意颠倒黑白,還是性格本就如此自戀。胡管家聽完這話,心裡都隐約有些添堵,隻怕世子那邊就要更加厭惡她了。
夏靈若說完,也不顧周遭鄙夷的眼光,隻要臉皮夠厚,尴尬的就不會是自己。
她笑吟吟對上那雙眼。
謝司珩的眸很深很黑,漠然得失了生氣。
他在打量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夏靈若心中又不免好笑,這算是兩人交談以來,謝司珩第一次正眼看她。
看來果然被惡心壞了。
讓你以後還敢做壞事,這次被吓到了吧。
她繼續慢悠悠地開口:“所以你以後不要故意問我啦,你知道的,若若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的。”
——你以後最好不要再惹我,否則又做出什麼事來惡心到你,我可控制不了,你個花瓶NPC。
甜潤低柔的聲音,被在場人聽得一清二楚。
謝司珩不動聲色地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唇邊輕輕的笑了一下。
很淺很淡,甚至讓她以為隻是一瞬間的錯覺。
他在笑什麼?
夏靈若有些莫名,一時未及反應,靜谧中卻忽響起幾聲詭異的慘叫。
——啞!啞!
剛開始尖銳刺耳,
幾瞬之後卻蓦地降了調。
一團烏黑的東西随之從旁邊那棵高大的槐樹下墜落,落地時已成死物。
夏青松距離最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隻體型龐大的烏鴉。
全身通黑,肚皮滾大,眼裡溢出不算濃稠的黑血。
它已然死透了,一雙細爪卻依舊不由自主的抽搐着,怒目圓瞪,仿佛有什麼不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