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渾然不覺。
他把筆輕放在筆擱上,兩手撚起白紙兩側,微微抖了抖,展示在桃夭夭眼前。
“澍,”少年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可好?”
他看破了她用“桃子”“桃花”“桃樹”的心思,沒有直接點明,也沒有采納她随口胡謅的“梓”“桦”“舒”字,而是尊重她的意思,選了個和“樹”相同讀的“澍”字。
桃夭夭哪裡能說不好?
“其實……”
能臨時想到“澍”字,他的學識一定是高于她的,沒有必要勉強自己接受她的選擇。
“你沒必要跟着我姓桃,更沒有必要遷就我的意思。我們現在已經成了亡魂,不受人間家族限制,比桃尊貴顯赫的姓氏多了去了,你大可随便選。”
桃夭夭說得很真摯,聽得少年眼眸顫了顫,宛如被遺棄荒郊野嶺的幼年小獸,惴惴不安。
“不是……”他放下手裡的紙,聲線無法控制地抖動,卻依舊堅持結巴地解釋,“桃、是你,澍、恩澤,好,很好……我都,都喜歡。”
生怕桃夭夭又勸他,少年還補了句:“心甘,情願的。”
桃夭夭撫着額頭,很是無奈。
“既然是你親自挑的,那你就用這個名字吧。”
少年一改愁容,很是歡喜地點頭。
桃夭夭見他孩童般直率性子,沒忍住又問道:“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何覺得我是好人?”
桃澍滿臉認真地說道:“院子,你,聽我,信我,他,解釋……”
他說得斷斷續續,聽得桃夭夭一頭霧水。
“嗯?”
桃澍發現她聽不明白,也跟着急起來,見桌上還有筆墨和白紙,抓起筆就開始寫。
桃夭夭起身,站在桃澍身後,垂眼看着這龍飛鳳舞的字,嘴裡還讀着。
“院子初見時,我被一根銀鞭捆住,銀鞭的主人懷疑我居心叵測,是你耐心聽我說話,相信我不是那隻鬼的同夥。即便銀鞭主人逼問我她的去處,你也隻是溫柔安撫我的情緒,引導我說出來。更重要的是……”
他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蘸染的墨在紙上層層暈染開。
“危險來臨關頭,你的本能反應不是躲避,不是畏懼,而是不顧生死安危保護身邊的同伴。我雖不擅辨識人心,但我想,能在那種時刻豁出命來保護别人的,一定不是壞人。所以,我相信你,信任你,願意跟随你。”
他洋洋灑灑寫滿了兩張紙,桃夭夭卻因刺眼奪目的字僵硬了脊背。
好人……
壞人……
哪裡是這麼輕易就能看出來的?
這世上舍生取義的人多,背信棄義的人更多,她不過是鬼使神差地保護了雁無痕一回,竟被他當成好人?
真是可笑啊。
連桃澍一個旁觀者都覺得她是好人,可被她保護的當事人卻不那麼覺得,甚至将她帶到這裡,以療傷的名義看守着她。
早知如此,她當時就不該自作多情擋……
不該嗎?
如果重來一次,如果重新讓她回到箭矢破發的那一刻,她還會保護雁無痕嗎?
好像……
去他娘的會不會!
早知道給他擋了傷,幫他救了人,還要被他當成倒黴鬼關起來,就不應該心軟給他當肉盾!
不過……
她當真是惡鬼之一的倒黴鬼嗎?
桃夭夭垂眸,手不自覺攥緊成拳。
“桃澍,你不要太相信我,”桃夭夭低下眼眸,神情不明,“興許某一天,我也會成為那隻将你擄走對你意圖不軌的鬼魂。”
她埋了頭,自嘲笑道:“或許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不過為人十九載,竟會背負這麼多業障,可不就是壞事做盡麼?穿梭人間的這些年,我拼了命地積攢功德,不論大事小事,隻要能消除業障,我都可以去做。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清償罪孽。”
“每一次去鬼門關,守關大人都會說我業障未消,以至于到後面,他們看着我的眼神裡都充滿了憐憫和同情。但我不需要這些,我隻想趕緊結束這一切。再入輪回也罷,魂飛魄散也罷,别再讓我渾渾噩噩地遊蕩了。”
桃澍沉默地聽着,聽着桃夭夭近乎崩潰的發洩,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掌心輕輕拍着桃夭夭的肩膀。
“不會的。”
少年溫潤如玉的嗓音如同春日時節的綿綿細雨,滋潤她瀕臨衰竭的心。
“你不是她,不、不會成為她,”他輕輕笑着,眼睛裡透出不符合年紀的慈憫,“我不知你口裡的業障、功德是什麼,但不論是什麼,功德,我陪你一起攢,業障,我與你一同消。你不是一個人,不會渾渾噩噩的活着。”
–
忘川河上,夜風徐徐,寂靜非常,獨有一艘木船輕泛。
雁無痕身着花青色衣衫,腰間系着一條顔色稍淺的柔藍絲縧,孤身立于船頭之上。
河面彌漫開的水霧沾染了他的發絲,潤濕了他的眼睫。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兩岸河畔上詭異綻放的群花簇簇和閃爍着點點光芒的螢火蟲,擡起頭,仰望浩瀚無際的漫天星空。
這裡還是如往常一樣。
辨不出四季,唯有長夜漫漫。
木船撥開河水,由河中央漸漸向岸邊行駛。
雁無痕收回視線,将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船舫上。
那船舫約摸着有三層,各層船頭、船中、船尾都懸挂了一盞紅綢燈籠,随風搖晃,給這無邊夜色平添幾分安然光亮。
雁無痕下了木船,問靈同時恢複原身,重新纏繞在他的腰身。
他站在岸邊,負手眺望忘川盡頭那株不知年歲的往生樹。
沒人知道這棵往生樹的來曆,也沒人知道他它為何生長在如此偏僻的忘川河畔,隻知道這千年的時間裡,即便無人照拂,依舊長得枝繁葉茂,高不可攀。
霧氣遮掩了古樹頂端,在他能看見的視線範圍裡,往生樹上結出了不少赤紅果子,瞧這顔色,應該是新結出不久的,鮮豔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