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又安靜下來。
雪花紛紛揚揚。
楊蟬衣蹲坐在枯焦的長廊下面,雙臂環抱着自己,怔怔望着被雪覆蓋了身體的滿地焦屍。
殘敗的楊府中,所有的東西,一夜盡焚。
楊府上下二十餘口,全變成了焦屍,沒有一個活口。
一夜過去,驚懼、悲傷、絕望、憤怒……
所有激烈的情緒,如同失去溫度的灰燼,變成了沉默的灰白色。
楊蟬衣呆呆坐着。
她明明隻是一抹亡魂,卻感到了透骨的冷意……
絲絲縷縷的陰森寒意,如同藤蔓般爬上她的腳踝,攀上她的腰腿,覆蓋她的脊背……
緩緩地,将她纏繞,包裹。
将冰涼的刺紮進她的身體裡,想要将她吞噬。
她好冷啊……
好冷……
“咣當——!”
意識快要歸于混沌的時候,楊府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楊蟬衣機械地擡頭,眼神麻木地望過去。
一個披着裘皮大氅姿容端雅的男人,攜卷着風雪,大跨步走進來。
手持武器的兩波人馬從他兩側,魚貫而入。
看他們制服的樣式,應該是京兆府和禦史台的人。
看來楊府被滅門的事情,萬年縣令昨晚滅火以後,就上報了。
此時,這裡發生的事情,應該已經在京中傳播開來了吧。
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趕過來的,竟然不是她的夫君。
而是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
……也是。
他的夫君,廣裕王蕭延,現在應該還在靈山寺中吧?
她回楊府之前,給他寄了那麼多封信,他一封信都沒有回。
楊蟬衣扯了下嘴角,帶着幾分自嘲,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失望和落寞。
自己于他而言,究竟算什麼呢?
“仵作帶來了嗎?”
率先進府的男人問道。
京兆尹站在他身後,連忙道:“回明公,帶來了。”
聞千仇看着滿院的慘象,神色越發凜冽:“驗屍。”
“是。”
京兆尹朝着後面揮手,讓仵作上前。
隆冬寒天,他的額頭上滿是汗水。
被吓的。
聞千仇何許人?
年紀輕輕就從一介布衣,成為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聖人眼前的大紅人兒。
滿朝文武一見他,就跟遇到蒼鷹的鹌鹑似的。
城府之深沉,手腕之鐵血,無人不懼。
一個從八品上的小官被滅門,按理說,不應該驚動這位……
問題在于,楊奇正是左拾遺。
拾遺,言官,職掌規谏朝政缺失。
左拾遺的品階雖然不高,卻常伴聖人左右,可以直接向聖人提意見,甄别事理,舉薦人才,一些機密事務也會參與。
而楊奇正,是兩年前聖人親手提拔的谏官。
如此,事情就變得棘手起來。
如今聖人震怒,朝野人人自危,各處勢力暗流湧動。
稍有不慎,他這個小小的京兆尹,就會粉身碎骨,怎能不怕?
京兆尹看着滿院的焦屍,太陽穴一陣陣抽痛。
這邊,仵作已經檢查完了一具焦屍,開始查下一個。
楊蟬衣站起身,走出長廊,來到院中。
她低下頭,望着地上的一具體型嬌小的焦屍。
剛才仵作檢查的是她的屍體。
原本屍首就已殘破不堪,如今沒了遮掩,更是慘不忍睹了。
聞千仇走過來,站在她身側。
楊蟬衣扭頭。
神色肅穆的聞禦史一言不發,開始解身上的裘皮大氅。
楊蟬衣靜靜瞧着他。
沒了大氅遮擋,他腰間佩戴的金魚袋便顯露出來。
金魚袋……
隻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佩戴金魚袋。
年紀輕輕,能夠用金魚袋裝魚符,還和禦史台有關系……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聞千仇。
楊蟬衣來長安不過一年,又一向深居簡出,認識的人并不多。
她并不清楚聞千仇長什麼模樣。
但這個名字,她卻是熟悉的很。
素來聽聞他為人冷酷,手段狠辣,因着聖上寵信,權柄滔天,是個人人懼怕的主,有着“聞閻王”的稱号。
如今看來……似乎并沒有傳聞中的那麼可怕。
她父親跟阿兄聊政事的時候,偶爾會提及他,欣賞又忌憚。
按父親的說法,這位禦史大夫,心思難測,行事奇詭,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
如今……
楊蟬衣看向左前方,如今……他們的話語猶在耳畔,人卻已經不在了。
成為了一具具冰冷的焦屍。
聞千仇蹲下身,将手中的大氅展開,蓋在了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少女身上。
一旁的京兆尹看到聞千仇的動作,瞬間心領神會,轉頭喚人道。
“快取些殓布來,小心安置他們,莫要怠慢了死者。”
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一束金色的陽光,穿過厚重的烏雲,落在了楊蟬衣的身上。
原本陰冷徹骨的身體,突然變得暖和起來。
楊蟬衣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輕盈地……像是要飛起來了。
她低頭,看向自己。
她整個人在閃閃發光,身體像冰一樣在慢慢融化,化成無數金色的星點。
楊蟬衣擡頭,看向空中的太陽。
太陽在雲中穿行,雲朵泛起金色的邊,原本陰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然放晴。
她……
……要死了嗎?
楊蟬衣收回目光,望向停滿焦黑屍體的庭院。
那裡有她的父親,母親,兄長,花梨……
還有她自己。
楊府滿門,一夜盡屠,沒有一個活口。
她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
意識即将陷入黑暗時,一滴血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好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