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過了好一會兒,裡面才出聲。
仆人示意她進去。
楊蟬衣輕提裙擺,跨過門檻,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一位青年懶散地靠坐在椅子上,頭看着窗戶外邊,背對着她,如墨般的黑發垂在身後。
楊蟬衣看不到他的面容,隻能看到他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在他身後不遠處,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子,書架子上擺放着各種書冊、竹簡和畫軸等物品。
“閣主,丁石頭如今現在何處?我來贖他。”
秦玄穆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楊蟬衣等了一會兒,正要再次出聲的時候,秦玄穆道:“楊小娘子作為官宦人家的小姑娘,找一個市井流民丁石頭……是為什麼?”
楊蟬衣心中一驚!
他怎麼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随母親來到長安不過一個月,按理說,應該很少有人認識她才對。
楊蟬衣強裝鎮定,“我交贖金,你交人便是,無需問些不相幹的話。”
聞言,秦玄穆眯了眯眼睛,旋即,嗓音憊懶而疏淡道:“失禮,是秦某冒昧了。”
“來人,帶楊小娘子去見丁石頭。”
之前引路的人走進室内:“遵命,閣主。”
“小娘子請随我來。”
秦玄穆轉身,靜靜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唇邊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他的目光有一絲玩味,有一絲探究。
不知為何,楊蟬衣的眼皮子突然跳了跳,一股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仿佛被野獸鎖定,她加快腳步,跟着仆人離開了房間。
在地下暗室中,楊蟬衣見到了蜷縮在稻草之間的狼狽的丁石頭。
“起來!有人贖你了。”負責開門的看守敲了下欄杆。
“贖……我?”丁石頭從稻草堆裡擡起頭,有些遲鈍地複述着,難以置信。
他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撲到門口的栅欄處:“真的嗎?有人要贖我?!”
“你小子運氣不錯,本來今日要斷隻手的,”看守打開門鎖,卸下鐵鎖鍊,擡起下颔,示意了下楊蟬衣的方向,道,“出來吧。”
丁石頭腳步蹒跚地走出地牢似的房間,來到楊蟬衣的面前,臉上滿是疑惑。
“您是……”
眼前的小娘子模樣陌生的很,丁石頭确信自己之前沒有見到過。
楊蟬衣看着眼前逢頭垢面、激動不已的丁石頭,确認自己沒有找錯人後,言簡意赅道:“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出去再說。”
丁石頭跟在楊蟬衣的身後,走出地下暗室,當兩隻腳重新站在日光下的那一刻,他眼睛有些不适應地眯起,恍恍惚惚,感覺自己跟做夢一樣。
楊蟬衣讓丁石頭上了馬車,讓馬夫直接去他的住所。
臨走時,她掀開簾子,深深地看了聽雨閣一眼。
據她所知,聽雨閣是十年前出現的,不僅開在皇城腳下,而且隻用了短短幾年的時間,就快速成為了長安城裡邊最大的賭坊,一直屹立至今,很多人猜測這個賭坊後面有着不俗的靠山。
如今跟裡面的閣主短暫接觸過後,楊蟬衣更是覺得這個聽雨閣深不可測,怕是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回到丁石頭的住處以後,楊蟬衣拿出一沓畫着面具男人像的宣紙,開門見山道:“丁石頭,我知道你常年混迹于長安鬼市,消息靈通,能否幫我找下這個人?”
長安鬼市是京城裡的一處三不管的地帶,那裡魚龍混雜,很多無家可歸之人白天在城中四處遊蕩,宵禁後便聚集于此處,這裡的晚間極為的熱鬧,也是做見不得光的生意的好地方。
因為這個地方半夜而合,雞鳴而散,又名五更墟。
這個地方的人,成分複雜,尤其是那些乞丐,腳步遍布整個長安城,消息非常的靈通,靠他們尋人,速度不比官府差。
知曉了楊蟬衣的來意以後,丁石頭心中的石頭落下,他眼珠子一轉,道:“尋人自是可以的,隻是常言道無利不起早,得有這個,”他比了個數錢的手勢,“大家才樂意幹活呐。”
楊蟬衣聞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卻無任何笑意。
“丁石頭,我既然能将你從聽雨閣裡撈出來,自然也能将你送回去,你想好了再說話。”
此話一落,丁石頭的心一瞬間就提起來了。
他餘光打量着楊蟬衣,見她衣着華貴,想必非富即貴,不是個好惹的,剛才鑽進錢眼兒裡的腦子,此時變得冷靜清楚些了,忙堆了笑臉道:“小娘子放心,這活兒我包了,保準給您幹漂亮了!”
楊蟬衣本來就準備了賞錢,隻是剛才見丁石頭油滑貪心的模樣,才故意那樣說,如今見他識時務,她也不想為難他,畢竟以後還要靠他來尋人。
“放心,若是找到了這個人,賞金自是不會少的。”
臨出門時,楊蟬衣側首:“哦,對了,你養的那隻蛐蛐兒,叫常勝将軍是吧?”
“如果一個月内找到他,我就幫你把它從聽雨閣裡頭贖回來。”
“真的?”丁石頭的眼睛瞬間爆亮,那隻蛐蛐兒可是他的心肝兒寶貝。
這次,丁石頭是真心實意地笑起來了,“小娘子放心,我丁石頭‘包打聽’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一定将他給找出來!”
楊蟬衣走了一步,頓住,補充道:“盡量悄悄地找,莫要驚動對方。”
丁石頭點頭:“這個您放心,道兒上的規矩我還是懂的,您的消息我也不會透露給任何人。”
這麼一折騰,等楊蟬衣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傍晚了。
可能是因為來回奔波,又思慮過重,楊蟬衣感覺身體乏累的很,便去了自己的院子裡小憩,等她被花梨喚醒的時候,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
因為聖人在宮中賜宴群臣,喜宴達旦,父親入了宮,并不在府上。
以前守歲,都是她、母親和兄長三個人一起過,如今來了長安,竟還是他們三個。
往日裡滴酒不沾的楊蟬衣,今日破天荒地喝了一口屠蘇酒,辛辣入喉,讓她皺了臉,眯了眼睛,吐了舌頭,逗得母親、兄長和花梨都笑了起來。
等一家人吃完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整座長安城,爆竹聲此起彼伏。
楊蟬衣随母親一起來到院子裡。
庭火照映,與繁星争輝。
周圍是熟悉的花梨,張管事,廚娘,護院和仆從等人,大家的臉上也都笑着。
楊夫人在院子裡放了幾張長桌,桌上擺着很多的食物、水果和點心等等,還有不可或缺的幾大壇子屠蘇酒。
一會兒燃完爆竹,所有人會圍坐在火盆周圍,相聚守歲,把酒歡歌,通宵達旦。
這次的守歲會很熱鬧。
兄長楊元青站在院子裡,燃放着爆竹。
楊蟬衣拉着母親躲得遠遠地,捂着耳朵,感覺身體飄飄然,有點兒暈,她笑得很開心。
此時此刻,楊蟬衣真切的希望:
——以後的很多很多年,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