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吧。
*
蘭亭,一片肅寂。
書房中亮如白晝,映着跪在地上的何晟,頭頂似有一團凝聚不散的黑雲。
細看青石磚上,撒着一層密密麻麻的荊棘刺。俱是幹燥硬挺,個個針尖似的支棱着,看一眼都覺得心顫。
此刻被何晟重重壓在膝蓋之下。
他垂着頭,半張臉背光,面容不甚清晰。露出的半張臉輕微地抽搐着,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咬緊牙關的恨意。
半個時辰,已經足夠那些尖銳的刺狠紮進肉裡一大半,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迹已經發烏。
“三哥……”
五皇子實在看着不忍,剛一開口就被四皇子杵了下胳膊,後半句話自然又咽回了肚裡。
斜眼瞟了瞟他們這位三哥,不等他消了氣,誰也不敢求情。
書桌前,三皇子祁钰捧着《仁政》仔細研讀着。
面色從容淡泊,似乎沉浸其中,不受外物紛擾。
約莫又過了兩刻鐘,才放下書冊擡頭看向幾人。
“竟沒人添茶,讓你們苦坐這許久。”語氣仍是淺淡如常。
“三哥,何晟已跪了半天,就讓他起來吧。”
祁钰大驚,好像忽然才看到堂前跪着的人,大為不解:“我可從未責罰何晟!何晟,你這是做什麼?”
何晟身形一抖,嗫嚅着嘴唇開口:“殿下從未責罰。是臣,是臣自己心中有愧,借此銘記教訓。”
“你看得也太重了些。”祁钰歎息道,“小考考的不過是十日内所學,隻要勤讀苦背自然不差。不比月考公平,何須如此自苦?”
說着走到書房正中,伸手将何晟攙起。
直起身時何晟渾身哆嗦,站直的膝蓋牽動收縮的肌肉,把嵌進去的荊棘刺包裹得更深。
三皇子重重拍了下何晟的肩頭,後者膝蓋一軟險些再次跪倒地上。
“我的伴讀從來都是上書房的榜首。我相信你。”
何晟壯着膽子對視,分明看到了祁钰眼中的陰沉與狠辣。
三皇子的伴讀隻會是榜首,那麼考不了榜首的人……
“臣……必定竭盡全力,絕不讓殿下失望!”
何晟一步一顫告退,回廂房幾十米的路硬生生走了一刻鐘。
太監張保攙扶着坐到床上,剪開衣服掌燈細看。
與周圍細嫩的皮膚不同,膝蓋處斑斑點點的舊疤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有些已經凝成血痂。
還有些仍紮着荊棘刺,稍有動作,絲絲殷紅從縫隙中滲出。
“嘶——”
張保倒吸一口冷氣:“公子稍等,奴才先去打盆水。”
不多時,便端來銅盆,懷中揣着一個布包。熟門熟路打開,拿出銅鑷子在燭焰上燙了兩遍。
“公子,您忍着點。”
張保利落地把一個個刺拔出,卷好一塊帕子遞給何晟,見他放嘴裡死死咬住,這才又拿起布包中的酒壺,直接澆上去。
壓抑的嘶吼聽得人頭皮發麻,何晟白淨的臉上冒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再看時,已然包紮好了。
“難為公子了。”
何晟慘然一笑:“又不是第一回了。”
世人皆知禦史中丞家的嫡次子是伴讀之首,是三皇子得力臂膀。芝蘭玉樹,博學多才,隻待随三皇子入仕便平步青雲。
卻鮮有人知,自出生就被設定好的朝堂之路,是他此生注定逃不開的榮耀與枷鎖。
背不會就餓上三天的童年,練不好字就打手心打到血肉模糊的少年,直到入了宮——
給蘭亭長了臉,他是不可多得的世家才子;給祁钰跌了份,與那最末等的太監也并無多大不同。
難道,不是本應如此嗎?有用的人,才配有尊嚴的活着。這是何家教會他的,祁钰也是這麼用他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受罰了,可這次讓何晟格外心慌,心慌到憤怒。
宋珩似乎跟他之前遇到的絆腳石都不同,他不得不嚴陣以待。
“下午的家書可送到了?我打算明日午後跟殿下告假,回家一趟,與父親細細商榷。”
這次的成績,何晟本就詫異。六皇子也罷了,本就常居第二的。
七皇子居然進步如此之大,難免讓人懷疑是否真有什麼秘法寶典可助學業突飛猛進。
何晟下午便修書一封送回家,想問問父親。憑何家幾代的家學淵源,若有類似秘卷,定然知曉。
張保一臉為難,支支吾吾道:“信未進府就被退了出來……何大人說,說公子也免得屈尊動駕。區區小考第二名,不配登何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