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沙沙地下着,冷風吹斜入傘下,低落在華姝發燙的臉頰上,蕩起絲絲涼意。
她微甩了甩頭,竭力将羞人的記憶逼出腦海。
回來已有數日,偏偏那人滾燙的手掌,健壯的勁腰,強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會似還能感覺到。
華姝歎了口氣,将油紙傘又傾斜幾分。
遮住一路各種打量的目光,于蕭蕭秋風中,踟蹰走進霍家主院,千竹堂。
自打從山裡回來後,她再沒敢在老夫人跟前露面。好擔心祖母會因此傷心,甚至失望,再也不要她了。
“表姑娘總算來了,快請進。老夫人已經念叨好幾次了,等會見到您,早膳一準能多吃半碗。”
丫鬟見她來了,一如既往地熱絡掀開簾子。
華姝欣慰道謝,走進屋内。
三房的夫人和小姐們,已經依次候坐在中堂的太師椅上,包括懷孕四月有餘的三夫人,都等着為老夫人請安。
華姝盈盈欠身,端莊行禮:“見過大伯母二伯母三嬸娘、兩位表姐,姝兒來遲了。”
二房三房的人隻象征性笑了笑。不過誰都沒再提起山裡的事,應是老夫人特意吩咐過。
大夫人則笑道:“不遲,我們也都剛到,快坐吧。”
“是啊,姝兒過來坐。”大表姐霍千羽坐在紅木輪椅上,也笑着朝她伸出手。
華姝走過去坐下,霍千羽随即握緊她手,悄聲關切道:“清減了好多,等會我再給你拿些老山參過去吧。”
華姝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表姐身上的傷可大好了?”
“多虧了你,我傷得不重。倒是你……”霍千羽自責歎氣。
雨夜那晚,設法幫男人纾解完,華姝第一時間提出救人。
餍足過後的男人,還算慷慨,随即吩咐山匪們連夜下山尋人。
他甚至周到地顧慮到女兒家的名聲,将霍千羽送到山頂寺院,假稱被大雨阻在半路、無奈折返。
隻是,卻以鹿血藥方要連喝半月為由,說什麼都不肯放華姝離開。
次日天亮,霍家的人成功接回霍千羽,卻尋覓華姝不得。
大夥都明白,霍千羽癱瘓多年,能死裡逃生肯定是因為華姝做了什麼,但她不肯多說便沒再多問。
原本就多駕照佛的老夫人和大房中人,因此對她越發親厚。
“表姑娘,老夫人今日戴發簪始終沒選到可心的,讓您進去幫她挑挑呢。”老夫人貼身的桂嬷嬷走出來,言笑晏晏請人。
華姝明白,老夫人這是特意在人前給她長臉,自然不會拒絕。
霍千羽母女都由衷為她高興。
二房的霍華羽忍不住撇嘴:“倒底誰才是親生的?”然後被二夫人掐了下,悻悻閉嘴。
三夫人懷着孕,這會隻樂得自在。
内室裡,年過半百的老夫人,滿頭華發已梳整齊。
鳳穿牡丹的深黃錦衣,與翡翠鑲金的牡丹簪子,搭配得相得益彰,雍容華貴。
眼角的魚尾紋裡,充滿着愛憐。一見到華姝就心疼地抱進懷裡,含着“心肝肉”落淚。
親自教養了七八年的好姑娘,老人家是真心疼她,比親孫女還疼。雖是三令五申交代下去,不準府中人再提及此事,但這深宅大院裡上千張嘴,哪可能時時堵嚴?
華姝不想再惹老人家難過,看向房頂,強逼退淚水。
故作輕松地伺候她重新淨面,提及正事:“祖母,姝兒想退掉這門親事。”
“您教過我,強扭的瓜不甜。與其勉勉強強嫁去宋家,卑躬屈膝地活着,不如好聚好散。有醫術在手,有霍家為我撐腰,日後姝兒還能挺直脊梁骨做人。”
相對于桂嬷嬷等人的惋惜不解,霍老夫人一點都不意外,自己養大的姑娘自己最清楚。
她摸着華姝的頭,“好孩子,祖母都依你。不想嫁宋家咱就不嫁,等日後遇到合适的人,祖母親自去為你說媒。即便一輩子不想嫁,祖母的貼己錢也養得起你。”
簡短一句話,将她所有後路都想全了
“祖母……”
華姝這次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決堤。
祖孫倆抱在一塊,痛哭好久。桂嬷嬷和貼身大丫鬟瞧着,也都濕了眼眶。
東方朝陽,橙紅萬丈,像是蒼天給予的莫大鼓舞,又像是一個溫暖懷抱,令人倍感安心。
*
早膳全程歡聲笑語,大夥若無其事。
不過飯菜還沒撤下去,丫鬟就來通傳:“啟禀老夫人,宋尚書夫人到了。”
聞言,衆人神色各異。
大房的霍千羽母女不由面露憂切,二房的霍華羽母女冷眼旁觀,三房夫人繼續喝着安胎藥膳,反應淡淡。
老夫人跟華姝已私下通過氣,這會神色平穩如常:“将早膳撤下去,請宋夫人進來。”
不多時,一位風姿綽約的中年貴婦,身着绫羅華服,頭戴金簪玉翠,款款而入。
宋夫人一進門就跟華姝對上了眼,沒料到她會不避嫌,但很快不着痕迹挪開目光,朝上首老夫人歡笑見禮:“臣婦見過霍老夫人,老夫人萬安。”
按理說,宋尚書官拜三品,霍家官職最高的二姥爺也才正四品,理應衆人先向宋夫人見禮。
但老夫人乃正二品郡主出身,完全受得起她這禮。倒也沒仗勢欺人,笑着吩咐:“快給宋夫人看坐。”
宋夫人不敢自恃身份,起初隻說些不鹹不淡的客套話。
等半晌都不見華姝離開,終于忍不住,主動提及話茬:“老夫人,實不相瞞,臣婦此次前來是想重新商讨下兩家的婚事。”
老夫人本想順水推舟,“宋夫人有何打算?”
哪知,宋家是裡子面子都想要,“您也知道,我家大郎去年才初入官場,又是實心眼的孩子,滿心惦念為百姓辦事,暫時無暇顧及成親的事。”
她狀似慈愛地看向華姝,“姝兒是個好姑娘,可不能被這麼耽擱了。我也真心喜歡她,想着說不若許配給我家二郎,到時還能做婆媳。”
此話一出,房間陡然沉寂。
華姝等人目光冷涼不說,老夫人亦是笑意全無。桂嬷嬷等人都止不住朝宋夫人甩眼刀子。
衆所周知,宋家二郎乃庶出。嫡少夫人變庶子夫人,“還能做婆媳”的含義可是千差萬别。
若尋常庶子也罷了,宋家二郎幾次科考不中,頹廢嫖賭,外室大着肚子找上門,滿城笑話。
讓華姝嫁給這種貨色,無異于把她往火坑裡推,霍家的臉面也得被人踩在腳底。
老夫人深谙其理,氣得不輕。
但霍家理虧在先,還是禮節周全地道:“宋夫人的美意,我們霍家心領了。不過姝兒已同老婆子言明,想退掉這門親事。婚書庚帖今日便可歸還于你,從此各自嫁娶,互不幹預。”
宋夫人聽完愣住,顯然沒料到華姝舍得主動退親。
轉而再想,郁悶至極。
她們宋家何門第,哪輪到這般卑微的女子先拒婚?
且華姝不檢點在先,理應她被退親才對。這事傳出去,甚是有損大郎顔面,宋夫人決不能允許。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道:“敢問華姑娘,因何緣由想退親呐?”
房内氣壓,更是冷寂到極點。
因何緣由,大家心知肚明。宋夫人非要擺到台面上,那就是明目張膽要打霍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