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是死了。
平躺在未封棺的墳墓裡,視線被土坑切割成長方形,睜眼隻看得見灰蒙蒙的天,空氣中飄着無數細碎的炭黑色顆粒。
奇怪,這些顆粒肉眼可見地在流動,轉眼就順着呼吸遊進了她的鼻腔,很嗆,呼吸道的黏膜瞬間被刺激,開始散發癢痛的信号,像毛刷粗暴地剮蹭着她的咽喉,令她無端聯想起毛蟲爬過皮膚帶來的不适。
她下意識咳嗽。
很克制,但咳嗽聲實在大得吓人。周圍太寂靜了,但凡有點響動都被無限放大,令她懷疑是否周圍沒有任何活物。
“安鶴。”
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安鶴!”
又來了,女人陰魂不散的呢喃貼着她的耳廓,恨不得要鑽進她的腦子裡。安鶴飛快地擡手擋住側耳,呵斥:“别吵!”
這聲音盡管聽了無數次,安鶴仍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剛剛又做夢了。噩夢清醒的後遺症仍未消失。
三年來,她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裡看不見面容的女人站在昏暗的霧氣中,身上的血肉逐漸流膿、腐爛,不求救,不掙紮,平靜地站立着,保持着低吟的語調喚安鶴的名字,直到完全成為一具白骨。
詭異得像某種邪惡的禁術。
每一晚的夢境都無比相似,又戛然而止。時間久了,安鶴甚至能很快地辨别出,那具骨架的指骨和尺骨較前一晚,又新添了哪些傷口。
它是活的。
安鶴已經逐漸習慣這件怪事,可就在剛剛,她睜眼之前,夢境有了新的變化。
她回憶起,夢中那具枯骨好似長出了新的血肉,破開霧氣中朝她走來,夢境的詭谲在此刻達到了巅峰,每一秒,枯骨的形态都在發生改變,像一攤橡皮泥被不斷重塑,最終定型為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女人。
安鶴終于看清了那張臉。
女人穿着火紅的絲綢襯衫,袖口的綁帶收緊,衣擺整齊地紮在束腰黑色長褲中,她的頭發很濃密,亞麻色,稍微有些卷曲,自然地垂在身後,襯得她的皮膚很白,那雙少見的湛藍眼眸溫柔地注視着安鶴,口中仍舊喊着她的名字。
明明是呢喃細語,女人也從未做出傷害安鶴的行為,甚至看起來十分無害和親昵,安鶴卻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正在逼近。
或許是因為女人束腰的皮革上挂了兩道鏽迹斑斑的金屬扣,用來存放刀具剛剛好。
又或許是女人腳上的黑色長靴有着粗粝的劃痕,那是從無數砂石中蹚過才會留下的痕迹。
安鶴被強烈的不安籠罩,在夢中也繃緊了身子。
可她無法動彈,她在夢中,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
女人卻來去自由,緩步繞到安鶴的身後,撥開她的頭發,若即若離地攀附在她耳廓邊,試探她的忍耐力。低吟的聲音好似魅惑的咒語,每喊一聲安鶴的名字,她的神智也跟着沉淪。
“到我這裡來。”溫熱的氣息透過皮膚直沖天靈蓋,危險和迷醉的信号同時拉扯着安鶴,像是一種新型的折磨。
“來找我……”
直到睜眼,安鶴仍舊能聽到女人的聲音。
她是誰?
安鶴口幹舌燥,沉默地盯着昏沉的天空,耐心等待耳畔的幻聽消失,直到什麼都聽不見了,她才抖掉身上薄薄的一層泥土,從一人深的土坑中起身。
安鶴應該感謝這個怪異的夢。
三年來,在她經曆過恐慌、焦慮、崩潰,又認命般歸于平靜之後,她的接受程度比以前高了許多。
如今,再有任何怪事,她都能出人意料保持冷靜。
就好比現在,剛過完二十三歲生日的她,昏迷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墳坑裡。
離譜。
有一種淡淡的死意。
安鶴無數次确定——她有病。
多夢,幻聽,幻視,昏迷,自言自語。她擁有着無可比拟的罹患精神病的潛質,盡管沒有醫院為她做出确切的診斷。
算了……來都來了。
土坑很高,安鶴用手指緊扣住邊沿的泥土,手腳并用,費了點力氣才翻出去。
她看清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一片荒蕪的平原,整個天地被籠罩在一層厚重的灰霧中,像過濾了所有的色彩,滿眼隻剩下黑色和灰色。
大幅運動導緻她吸入更多的黑色顆粒,胸腔火辣辣地疼,她意識到,這些粉塵有毒。而這樣流動的微粒遍布在荒原上的每一處。
沒有生物,也沒有聲音,隻有正前方有一片幹枯的林子,枯瘦的枝桠絕望地指向天空。
這已經不是她所生活過的世界。
這是哪裡?
肺部開始脹痛,安鶴在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處境,當務之急需要先處理空氣帶來的不适,再弄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
她撿了塊鋒利的石頭,割破短袖的袖子,繞過腦袋套在了鼻子上,隔絕了一些塵土。
她還穿着昏迷前那套衣服,黑色短袖,純棉的居家長褲,長褲上被蛋糕沾到的痕迹已經沒了。比較糟糕的是,她光着腳,沒穿鞋,腳心踩在砂石地上,很快就被石子兒硌出了紫色的瘀痕。
安鶴動了動自己的腳趾,以便避開那些尖銳的石頭。
她并非一點都不害怕,隻不過比起夢魇和昏迷帶來的困擾與折磨,到一個未知的世界,對她而言反而是種解脫。
很奇怪,這裡的空氣如此難聞,氣氛也詭異,卻讓安鶴無端靜下心。猶如齒輪終于被放置到合适的位置,咬合,開始滾動。讓她懷疑自己是否生來便屬于這片荒土。
林子裡有東西晃了一下。
安鶴餘光瞥到了一抹紅。
她終于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瘋了。
那剛剛在夢中出現的紅衣女人,如今就站在枯黑的林間,像一隻火紅的狐狸。臉上挂着溫柔的微笑,朝安鶴招手。
安鶴看到那女人的雙唇輕輕開合,沒有聽見聲音,卻無比确定,女人在喊她的名字。
裝神弄鬼!
安鶴光着腳沖了出去。
她感受到臉上的棉布阻礙了她的呼吸,腳下傳來尖銳的刺痛,安鶴卻越跑越快,這是好事。她能動,不像夢裡那樣被禁锢,管它是幻覺,是癔症,是鬼怪,既然她能動,就要抓住這個女人,掐着對方的脖子問問,為何纏着她不放,把她好好一個大好青年,給逼瘋了。
大不了,同歸于盡!
紅衣女人瞧見了安鶴的動作,略有些吃驚,她将搭在前肩的卷發撥到身後,随後抱着雙臂倚在一棵樹上,臉上露出被挑起興緻的笑容。
安鶴瞧見了女人的笑,又升起強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