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閉上眼,安安靜靜的側卧在犢車上休息,很快意識便随着車駕前進時的輕輕晃動而逐漸熟寐。
忽然車駕猛地震動一下。
犢車行進的速度也有所減緩。
随即,車西面的帷裳被一隻手給掀開,陽光溫柔照射在女子薄薄的眼睑之上。
有人上來了。
而在外驅車的馭夫言語間也充滿急切:“小娘子是否無恙。”
上車的人拿出随身佩帶的青巾,纖悉不苟的将女子臉頰左右那些在夢中而流的眼淚擦去,惟恐驚醒終于能夠安寝的她,最後又輕聲下車,告知已經是耳順之年的馭夫:“小娘子無事,隻是一路太過疲倦,所以在熟寐,但老翁你以後還是應謹慎駕車,小娘子的身體已經難以再承受這些了。”
褚清思遲疑地皺起眉。
這不是簡娘的聲音,也不是須摩提的。
馭夫聞言,安心的長舒一口氣,蒼老的聲音中竟還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哭聲:“那就好..那就好,否則等我日後去往黃泉,又要如何與阿郎[1]、大郎君他們交代。”
阿爺、長兄..
黃泉?
褚清思下意識的動了動垂落在坐席的右手,白皙的手指也嘗試性的揉着身下氈席的絨毛,以此來安撫自己漸漸開始浮躁的情緒。
最後,她終于察覺到手中的異常。
絨毛既長又軟。
還有溫度。
很厚實的皮肉之感。
褚清思欲睜眼一探究竟,然長睫在無力地顫動幾下以後,又重新歸于平靜。
及至車外無聲,她上下閉合的眼睑成功分開。
入目即是一團白。
有一隻白兔被她抱在懷中。
紅色的眼睛,圓圓的眼睛,胖胖的身體。
被她枕膝的簡娘已然不在車中,她也并非是躺卧在氈席上,而是踞坐着,身後的三足憑幾也才勉強能夠支持着她因大病而沉重的身體,身下亦不是西域的對獅紋長席。
褚清思終于明白過來。
這是前世。
一年前,她得以重生。
而在重生以後,大約是因為她身體孱弱,心中始終都未能承受如此之大的變故與重生所帶來的沖擊,前世的痛苦與心疾遂也随之在這具更為年輕的身體内復生,所以導緻她大病數月。
洛陽、長安的醫師皆不能醫治。
于是阿爺将她送至大慈恩寺幽居,祈求能夠得到如來的護佑。
她在大病的數月中,精神常常都是恍惚的,前世的很多事情也不受自己控制的日漸被遺忘,雖然最後身體成功恢複到十四歲時的狀況,但對于前世諸事,她已經隻記得自己在二十三歲那年,死于長安最嚴寒的冬。
可她知道,随着自己身體的日漸康複,那些遺失的記憶也會重新回來。
有時是危坐誦讀書簡,從眼前一掠而過。
有時是在夢中再次經曆,所有言行舉止皆不由她所掌握。
比如此時。
趁着還能掌控身體與意念,褚清思望着懷中的白兔,深陷幽思,廬舍中的艱澀仍在喉中流轉徘徊,不會是他。
想來應是以後的阿爺或長兄從西域商人手中購來送給自己的。
而後,澀意散去。
怅然取而代也。
身體與言行開始在遵循着前世的那些記憶而動。
褚清思未再像從前那樣與其對抗,而是學會慢慢順從自己前世的意志,她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能夠直面痛苦與苦難之人。
她怕疼,怕苦,怕被遺棄。
還怕失去自己所珍愛的。
所以她畏懼于被遺忘的未知前世,惟恐其中蘊藏着無窮的痛苦,畢竟一載前在重生之際的悲恸猶如翻湧的湯湯洪水,欲要溺死自己,因此她始終都不願去直視,時時逃避。
何況自己的身體自少時就羸弱,能活到二十有三已經很滿足,即使得以複生重來,她也隻惟願與家人快樂無己,度過最後八載時日。
然後,還要不留遺恨。
比如在廬舍的時候,為了五載以來始終都在隐隐作痛的傷口而勇敢一次。
但如今,既然已經獲悉阿爺與長兄會比自己還先一步死亡的消息,她就再也不能作壁上觀。
她要知道他們為何死。
她想救下他們。
褚清思有所感的從帷裳看向前面的山丘,那裡伫立着一人,身後有數十甲胄在身的宿衛随從。
她說:“翁翁,我要見故人。”
聲音已輕若鴻毛。
駕車的老翁諾了一聲。
牛車在馳道的行道樹旁停下。
褚清思将懷中的白兔小心放下,最後被随侍扶持下車,為她細嫩的雙手穿好能禦寒的皮制手衣[2]。
在要邁步離開的時候,又有力道推着她去看驅車的老翁,見那雙老去的手掌露出皮下的血肉,她脫下手衣遞過去:“翁翁,這是長兄昔年獵得黑熊以後,剝其皮為我所制,我無以為報,惟有此物。”
老翁哭着搖頭,不願意收下。
曾對這雙手衣愛重至極的褚清思隻是釋懷的笑了笑,将手衣放在車轅上,轉身往山丘走去,間色裙被翹頭履攏起,從左臂繞至右臂的披巾也随風而起。
暮秋九月。
原來就已經這麼冷。
走至近處,她才發覺宿衛的甲胄上還染着未曾洗淨的血迹。
背對着的男子也循聲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