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已過而立,眼底有烏青,可眼中的興奮與哀意卻是并存的,像是即将要去完成一件會使他同時感到痛苦和高興的事情。
或者,他已經成事。
但這是何人?
為何會是她前世口中的故人。
褚清思記得自己與其未曾有過相識。
然而前世的她已經舉手叉禮:“殿下。”
能被稱之為殿下者,惟有王及太後,而李唐宗室或武周宗室所封諸王,她都未有私交,甚至都不曾有所會面。
男子也以揖禮見之:“魏國夫人。”
褚清思再次陷入不解之中。
她毫無功績,又怎麼會成為魏國夫人呢。
但少頃,伫立在山丘之上的她已經俯望寬闊的平原,并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心中所湧起的哀痛:“倘若可以,我隻想做阿爺、長兄的梵奴,做家中奴僕與衆人口中的那位褚小娘子。”
男子聞之歎息:“褚小娘子雖然自少時就被褚公愛護,但内心是剛強之人,隻是為何要如此急切離開,洛陽、長安不日也将有動蕩,可否告知要前往何處,我命人護送你。”
剛強...
褚清思對着男子淺淺一笑,似乎為此欣然,而她所感知到的情緒卻并非如此,疼痛在沿着心的脈絡蔓延開來,前世的自己在想若阿爺與長兄還在,她依然會是那個哭着需要父兄安慰許久才會笑的梵奴。
可他們都已不在。
随即,褚清思循着前世的意識說出一個地名。
“幽州。”
她想死在那裡。
男子也不再勸谏,隻是盡心詢問:“你是褚公最愛的小女,而褚公與褚大郎君心中最難以放下的就是褚小娘子,不知小娘子是否還有何願未成,我都會竭力滿足。”
褚清思聞言,心中忽然有股沖動,她很想知道阿爺與長兄都是為何死亡,但是前世的她已然知道,所以不會有此問。
她也難以抵抗前世的意志。
在此刻,怅惘、悲痛、憂傷于心中盡數洶湧。
已經難以分清這些情緒屬于哪個她。
然後,隻聽自己開口:“我與他友逾琴瑟,韻若埙篪,言念百齡,初非始望,然死生契闊,庶期偕老,與我們而言又遽有斯酷[3]。”
“我惟願與其同往黃泉。”
男子不知想起什麼,又歎又憐。
随即,有人騎馬出現在遠處的大道之上,那一個黑點逐漸變為圓領綠袍的小吏,他剛下馬就來叉手見告:“崔相遣人請太子速回長安。”
褚清思剛愕然于面前的男子居然是太子,而後頃刻間就被推下山丘。
她失重往後倒下的同時,身體也脫離前世的意念,讓她能夠審視前世的自己,于是便望見自己依然伫立在那裡。
在四周都是黃中帶綠的原野中,她于山丘傲然而立,秋風将她的袒領半臂襦裙吹得獵獵作響,淡然的神色之下是幽幽深谷,那裡被傷悲填滿。
她在平靜的告訴衆人。
自己已經不堪痛楚。
讓她就如此死去,不要再挽留。
“梵奴!”
*
“梵奴!”
簡壁面露驚恐的大喊一聲。
駕駛在洛陽道的犢車忽然向右側傾倒,卧在她膝上熟寐的女子也因慣性而徑直滑落,脫離她的保護。
拉車的青牛亦被驚吓到,發出粗厲之聲,欲要往四處踩踏。
随從在後的數十侍從見其狀,分出幾人去将青牛控制,剩餘之人迅速開始對家中的小娘子、傅母與馭夫救援。
最終,褚清思從車駕内摔了出去,伏倒在十數步之外,頭顱因沖擊而左右撞擊數下,然後躺在雪地中,意識逐漸變得迷糊。
好..疼。
肌骨像是已經碎裂成礫石。
痛感的熱辣與大雪的嚴寒也在互相交織着,迅速淹沒她。
雖然已不記得自己前世為何要出發去幽州,但褚清思清晰的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未能走出長安道。
最後死在長安。
可那個與她友逾琴瑟之人;那個與她言念百齡之人;那個與她死生契闊之人;那個她要與其同去黃泉之人..又是誰。
褚清思的眼淚随着記憶落入積雪中。
前世,果真痛苦。
“阿爺。”
“長兄。”
很快,褚清思又從剛想起的前世記憶中清醒過來,眼睑緩慢開合,視線模糊着望向前方。
她在找一人。
“簡娘..”
不遠處的人聞見女子忍痛的一聲輕喚,急切的出聲安撫:“梵奴放心,簡娘無恙。”
是長兄的聲音。
褚清思終于能夠安心的合起雙眼。
少焉,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穿過她的膝彎與脊背,而後緊覆在腰肌之上,根根分明的長指傳達着熱意。
褚清思用最後的力氣伸手輕輕抱住其頸,眼角出現兩道水痕,直達如雲如叢的鬓發之中,聲音中帶着哭腔,像少時那樣與家人言說着心中的委屈:“長兄。”
抱着她的人動作微滞,嗓音低沉着輕應一聲。
褚清思小聲呢喃:“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