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奴。”
簡壁自從車下來,來至轺車前。
褚清思将視線從佛寺收回,後把雙足從臀股之下抽出,撐着憑幾踞坐在席上,俯身去拿經簡,小腿則輕輕晃悠在外,間色裙随其動作而動。
随侍也随之低頭,舉止輕柔的将小娘子的玉足放入在原野上未來得及穿好的絲履中。
少焉,褚清思神色如常的下車,懷中抱着幾大卷竹簡入寺。
剛及殿室,她就脫履在幾案前先後屈足,然後在坐席跪直雙膝,把這些經簡放置在案上才緩緩将臀骨壓在小腿處,莞然笑之。
随即便遣人去取來已削好的光滑竹片,将所譯之文載于其上。
褚清思心中雖早已決意要如玄奘法師與其餘師兄一樣,将此身寄于譯經大業,但在法師圓寂以後,無師教授,她既不敢獨自譯經,也無名僧大德願讓她入譯場。
她已經想明白。
此次或許就是一次時機。
婦人見狀,因女子已在玉陽公主官邸進食,所以不再去驚擾,回到自己的居室,預備寝寐。
兩名随侍則手執陶燈,輕聲在樟木地闆上行走,将幾處青銅樹燈點燃。
而後,又有一婢端着漆案來到殿室内,走至案前,恭敬跪在地闆上,開口即夷語:“小娘子,熱湯。”
褚清思擡頭望見綠瞳,聽不懂龜茲語的她隻能嫣然一笑,以示和善,随即從容伸手接過折腹金碗,緩慢飲入腹中。
一載多前,還在長安的時候。
她乘車路過西市,見有胡商載販奴隸,本欲将其帶回家中,畢竟長安内的門閥豪強之家,外出有昆侖奴,家中有新羅婢,樂坊看菩薩蠻,已經成為時下常态。
但剛命侍從車駕的昆侖奴拿着布帛去購買,又想起阿爺不喜西域奴,家中也隻有昆侖奴在出行的時候以作扈從之用。
于是隻好喚回,命馭夫繼續驅車前行。
可行至途中,前世記憶卻突然一掠而過。
在前世,她也曾驅車從這裡路過,也曾因為阿爺而未将其帶回家中。
然五載以後再遇,須摩提已經成為樂坊的菩薩蠻,終日跳胡旋舞以取樂衆人,一雙綠瞳變淺,失去往昔光彩。
最後她因為心中内疚,所以遣人找到一支會前往大食去貿易而途徑龜茲的商隊,将其帶回故國。
商隊才從敦煌郡出玉門關,須摩提就因為宿疾而病死了,身體葬于胡楊樹下,聽說瞑目之前,口中還在以故國之音喚着爺娘。
她想,或許是前世的自己不想再有此遺恨。
所以此段記憶才會忽然回來。
熱湯飲至第二口時,褚清思神色微愕然:“胡椒酒[1]?”
須摩提不會說雅言[2],可是能夠聽懂,當下就開心地手之舞之,口中還在喋喋不休,室内無人能聽懂其音。
而褚清思依然很認真的看着眼前這個比她年幼四歲的女童在手舞足蹈,以此來推測言語之意。
雖然她聽不懂,但或許聽久就能一隅三.反。
譬如梵文,剛開始她為不驚擾到玄奘法師與其弟子譯經,所以在整理譯文的空隙,将譯文與梵文相比較,逐言對之,從而能日漸識讀。
梵文難懂,非沙門弟子更是不解其中意,隻會覺無趣乏味,及至三載以後,玄奘法師見她有此毅力,終于許諾傳授。
遐思之際,耳畔漸漸無聲。
須摩提也停止言語,恭敬跪侍在自己左右。
褚清思不解的向前頃身,繞過右側的須摩提看向殿堂。
欲去寝寐的簡壁忽然去而複返,從殿外笑着走來,手中還拿有一支簡:“大郎君從長安遣人為梵奴你送來的尺牍。”
褚清思聞言,高興的放下蓮紋金碗,随即又有些不悅地皺起眉:“隻有一支?”
婦人笑而不語。
不過頃刻,其身後的随侍很快就提着雙耳漆案,低頭跪在女子身前的幾案前,将漆案輕放下去。
褚清思見之,恍然失聲。
案上皆是尺牍。
她齒出怨言:“長兄數日不給我寄尺牍,一寄就如此多,這些都可以用麻繩将其連綴成簡牍了,我如何能閱完。”
而後,小聲喃喃:“閱看不完,我又難以安寝。”
然後她變得專心緻志,安靜的一支支看簡。
在一月戊午,女皇以長安為國都,不可無君為由,遣太子回長安,可長安自高宗時起就已失去其國都的重要性,并且還有飢荒,糧食不足又何以再成為國都,而洛陽有兩個大糧倉,女皇始終都在考慮遷都之事。
故衆人皆猜測是因為韓王武不文來了。
阿爺既憂心女皇遣走太子是欲對在洛陽的李唐宗室下手,又憂慮此舉是要在途中或長安殺死太子。
武不文曾對她下手,女皇任其妄為,那倘若武不文也對太子存殺心,女皇又是否會作壁上觀。
可無論如何,太子都隻能奉命驅車回長安。
褚清思也借機成功勸谏父兄随其同歸。
因為一月朔之時,她已經有數日都夢見所遺忘的前世記憶,于這些記憶中,剛獲悉父兄喪訊的她一擡頭就看見了女皇命人在太初宮[3]所建的通天浮屠[4]。
至此,褚清思終于從其中知道一事。
阿爺、長兄死在洛陽。
雖然還尚未想起他們因何而死,但隻要離開洛陽就有生機。
想及太子..
褚清思猛然醒寤。
佛寺那人!她見過!
就在前世見過!
在前世的長安道上,她曾下車見故人。
褚清思握着簡的手心倏地拍在案上,撐案借力跪直上半身後,急切出聲:“速去訊問昆侖奴,阿爺他們是否還在長安。”
殿室内的其餘随侍諾了聲,迅速低頭離去。
褚清思則低頭撫過案上展開的經簡梵文,于心中不斷誦讀自己曾在長安大慈恩寺聽過無數遍的華嚴經。
教導撫育其數年的婦人也察覺出女子有所異常,慈和一笑以為安撫,然後詢問:“梵奴可是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