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莺跟她娘今日去董家堡賀年,董家堡是張蓮香姑姑張三娘家。說是姑姑,張三娘比張蓮香還小兩歲,兩個人一起自小長大,感情特别好。
隻可惜張三娘命不好,年紀輕輕丈夫服徭役,跌到河裡人沒了。彼時張三娘正懷着七個月身孕,聽到消息驚的早産。生下的望哥兒,病貓崽子一樣哭都沒聲。官家賠的幾吊錢,都變成湯藥,勉強活下母子性命。
那時候張三娘母親已經沒了,大嫂勸她:再走一步。張蓮香也是這意思,不過張蓮香勸帶上兒女再走一步:女兒将來不過厚薄一份嫁妝,兒子隻要活着,總有董家幾畝田地在,将來也不礙着别人什麼事。
可張三娘看看孩子,女兒才兩歲多,頭上紮着白花,什麼都不懂眼淚汪汪看着她。兒子更可憐,包在襁褓裡幾乎都看不見。至于婆婆,不到一個月頭發白了一片,隻會抱着兒子牌位哭。
張三娘說:“自我嫁到董家,婆母沒有為難過我一天。三郎雖然沒本事,但有一文錢都要交到我手上,對我知冷知熱,我怎麼能讓他的孩兒管别人叫阿爹。”
就這樣張三娘開始守寡,一守就是二十一年。張三娘小時候是個軟軟的小娘子,不懂事時還叫過張蓮香姐姐,可誰知道長大後卻極有風骨。
就比如她守寡,按理說親戚鄉鄰幫一把很正常,可她說救急不救窮。第一年夏收後,她就把地全佃出去。她試了,她的力氣不足以耕田種地。
她守她的寡,不拖累别人。
收來的租子遠遠養不活一家人,張三娘把襁褓裡的孩子綁在背上,日夜績麻織布。半瞎的婆母看的心疼,替她帶孩子,抱不動放在炕上看着,哭了就換個地方。
婆媳兩就這麼艱難的,也把日子過來了。當然也不能說張董兩家就沒人管,董家大兒就住在張三娘家隔壁。隻不過日子是自己的,不到萬不得已張三娘不許别人幫。
因此張三娘家窮是一定的,最難的時候,過年給孩子們壓歲錢都沒有,就是一把自家炒的花生。
花莺也從沒指望過姑婆家的壓歲錢,吃得也不好。年年四碟小菜,必然有涼拌芽菜,鹽漬蘿蔔纓,一碟豆豉,好點有個雞蛋炒豆腐,不好就是鹵茄幹或者腌酸菜,再配一碗紅白蘿蔔做澆頭的扁食。
這吃食放平常還算講究,但年節下就差遠了,誰家過年沒有魚肉?
不過花莺還是比較喜歡去,因為姑婆疼她,因為那個半瞎的太奶奶特别和氣,也因為在董家莊隻要提起姑婆,别人都會肅然起敬。
可牛氣了,花莺喜歡~
娘兒倆邊說邊走,十來裡路走了小半時辰。等到董家,張三娘的遺腹子董望,已經在門口等她們,看見人揚起笑臉迎上去,叉手躬身:“大表姐年順。”
張蓮香回了半禮,将手裡包袱遞給他:“望弟年順,家裡這一向順當?”
“順,都順……”
三人一起往家裡走,花莺見娘和表舅寒暄,自己提起裙子撒歡兒一樣往姑婆家跑。
“太奶奶、姑婆、表舅娘,莺莺來賀年了~~~”清脆的童音,立刻灑滿院子。
董家的院子特别大,足有一畝多地,裡邊種着桃樹李樹。樹下開地,種着一畔畔蔥韭蘿蔔之類。花莺一溜煙兒,越過桃樹李樹跑到竈房前。
張三娘先從竈房出來,她比張蓮香小兩歲,看着卻比張蓮香大幾歲。眼角和鼻梁的皺紋深深幾重,這是常年燈下勞作,眯眼造成的。
别的倒挺好,臉上不見愁苦身子也硬朗,一頭灰發梳的一絲不苟挽成圓髻,用一塊蠟染藍布包了。
“小花莺來了。”笑的褶子一條條綻開,特别慈愛。
“花莺妹妹年順”後邊還有個溫婉羞怯的小媳婦,董望去年秋天娶回來的。
“姑婆年順、表舅娘年順”花莺笑嘻嘻叉手彎腰,直起身嘴巴很甜“表舅娘今天好美。”
陳氏立刻飛紅臉,身子往廚房裡躲了躲。張三娘笑:“就你嘴甜,快去給太奶奶拜年。”
“嗳”花莺甜甜的應了,扭身往上房跑。一壁跑,一壁歡歡喜喜“太奶奶花莺來給您賀新年了~~”
董家上房一明兩暗,中間正廳兩邊卧房,董家祖母住在東次間。花莺進去的時候,炕上炕下已經坐了七八個人。
花莺一眼看到董家老祖母,她被人擁着坐在炕上。這老人眼窩塌陷顴骨高,臉上褶子一層一層。不過收拾的很幹淨,兩個外眼角點了正紅圓點,花白頭發梳成如意髻,簪了兩朵深紅絹花。
炕下幾個蒲草團子,花莺随便撿了個跪下去:“太奶奶年順吉昌。”
董家祖母眼睛渾濁,早些年就看不清楚,這會兒也隻能看見紅色的一團。不過花莺清脆歡快的聲音很好認,老人家笑呵呵伸手:
“莺莺年過的好啊,來,快來太奶奶這裡暖和暖和。”
“嗳”花莺歡快的應了,脫掉棉靴上炕。乖巧的窩在董家祖母身旁:“太奶奶今天裝扮的真俏,頭上抹了桂花油嗎?香的。”
董家祖母從褥子下邊摸出一串錢,笑容有點隐秘的炫耀:“太奶奶都老骨頭了,俏什麼俏,還不是你姑婆,非得給我裝扮,還用了望哥兒媳婦桂花油。”
錢串塞到花莺懷裡,董家老祖母說:“這是太奶奶給莺莺的壓歲錢,歲歲平安。”
花莺提起豔紅的繩串,裡邊串了三枚銅錢。錢串很用心,繩頭打着單聯節,裡邊的銅錢全是新鑄的,每個字都周正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