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被始皇帝斥責,随着蒙恬一起到了上郡之後,扶蘇每日兢兢業業,在政事上從不敢耽誤一絲一毫。
空閑時間,他多用來體察民情,力所能及的幫助那些在邊疆受苦遭難的百姓們。
時間久了,當地百姓從最初的畏而遠之,到現在的誇贊,稱其“剛毅勇武,為人仁厚”。
每每聽到這些稱贊,扶蘇往往都會付之一笑,随後擡頭看向遙遠的天空,看向鹹陽宮的方向。
他多麼希望他的父皇也能這般誇贊他。
哪怕僅僅隻是一個“彩”,他也十分滿足。
诏令抵達的那個深夜,扶蘇正準備寫信,寫給遠在萬裡之外的始皇帝,祈禱着始皇出巡途中身體安康。
他在桌前靜坐了許久,明明心中思念如江河,又早已醞釀好詞句,可油燈漸暗,他卻不曾寫下半個字。
他想,父皇會在意這封信嗎?父皇收到了後會高興嗎?
大抵是不會的吧。
既然不會,又何須在寫?
似有微風從殿外吹來,燈火不敵,燭光中多了些黯淡,籠罩在扶蘇的臉上,看不清半分神色。
隻看到他放下了毛筆,少頃又拿了起來,來來回回重複了好一會兒,毛筆最終還是在他手中。
寫吧,萬一父皇有一絲在意呢?
正當扶蘇落筆準備寫下第一個字時,诏令到了。
“始皇帝陛下有旨意,公子扶蘇,将軍蒙恬接旨。”
這還是這麼長時間以來,扶蘇第一次收到始皇帝的旨意。他不敢多耽擱,立刻讓人喊來蒙恬,兩人一起接旨。
宣讀诏令的是鹹陽宮的侍從,扶蘇很眼熟。那人道:“奉始皇帝陛下旨意,公子扶蘇不孝,即刻賜死于上郡。”
扶蘇猛地擡起頭,他難以置信地看向侍從,呐呐道:“什,什麼?”
任憑往日聰慧過人,此刻卻全然轉不動半分思緒,大腦一片空白,唯留下“不孝”二字,像是一把鈍刀,在心頭一點一點地來回割着。
“父皇他......”扶蘇心如擂鼓,緊張道,“說我不孝?”
“這一定是假的!”蒙恬忍不住喊出聲來,他聲音很大,像是戰場上的戰鼓一般,聲音越大,心中越有底氣。
“陛下他絕不會這麼說,”蒙恬轉頭看向扶蘇,“公子,你不要輕信,待我們回鹹陽......”
“陛下的诏令難道還會有假!”侍從嚴厲地打斷了蒙恬的話,随後他請出始皇帝的佩劍,怒斥道,“秦王劍再次,蒙恬,你怎敢造次!”
始皇帝威名遠揚,泱泱六國,亦或是百越匈奴之地,都不敢觸怒天威。
在秦王劍的威嚴之下,蒙恬一時啞言。
侍從見狀,轉而看向扶蘇,沉聲道:“陛下诏令在此,誰敢不從?”
“公子,上路吧。”
扶蘇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秦王劍,不知不覺間,視野漸漸模糊,似有水霧彌漫。
“父皇他,”扶蘇嘴角抽搐着,強忍着哽咽道,“果然從未喜歡過我。”
蒙恬心疼道:“公子......”
“雖是長子,可不管我做什麼,順從也好,逆反也罷,都仿佛求不來父皇的半分關注。”
“而那胡亥,卻不管做什麼都可以讨得父皇的喜愛。”
往事一一在眼前浮現,幼時那些在遠處看着他父子二人父慈子孝的日子,原本以為都忘了,卻不想早已刻在了心中。
“為什麼?”扶蘇微張着嘴巴,繃緊着下颌,急促地喘着氣,強忍着保持着鎮定。
他是大秦的長公子,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了什麼,都得沉着鎮靜。
蒙恬與扶蘇相識相交十數載,自然一眼看清了他微微顫抖的身軀。
蒙恬不禁眼眶微紅,他不知道該怎麼勸才好,隻能又重複道:“陛下不會如此的,陛下一定不會如此的。”
“誰人敢頒布假诏?父皇他也從不會犯這般錯。”
扶蘇緊握着雙拳,用力地繃緊了身體,才讓自己不至于出醜,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字一句,“對啊......”
“堂堂始皇帝怎會出錯!”
扶蘇收了眼淚,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終于冷靜下來了一般,目光堅定,毅然決然道,“不過一死罷了!”
“陛下既想要臣死,臣自當以生命獻之陛下!”
“公子!”
蒙恬心猛地一緊,他下意識去攔,卻是晚了一步。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扶蘇一把抽出秦王劍,轉手置于頸間。
微風在此刻停了,油燈重新燃起,大殿内一片明亮,扶蘇卻滿眼絕望。
他原以為他早已做好了覺悟,可在拿起劍的那一刻,最終還是泣不成聲。
“既然是父親要我死......”
扶蘇認命地閉上眼睛,正欲自裁之時,一道強大的力量突然出現,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緊接着,是侍從驚駭,蒙恬激動又後怕的聲音:“陛下!!!”
扶蘇身子一僵,仿佛卸下的氣在此刻有了微弱的回升。他立刻睜開眼睛,一下子撞進了始皇帝黑沉的雙眸中。
“父,”扶蘇再也維持不住長公子的冷靜,他哭喊着,“父皇!”
始皇帝沒有回複,隻沉沉地看着他,手上猛地用力,逼着他松開手中的秦王劍。
随後,他揚起了手。
扶蘇不知事情怎會變成這般,但既然是父皇想要揍他,那便不退不避,迎面受着吧。
可過了好半天,那一掌卻始終沒有落下,反倒緩緩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