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十分清楚來龍去脈,但元谌對扶疏曾參與過宣節校尉刺殺一案有所察覺,這是早在探園投壺那日扶疏便知道了的。
雖然察覺,但她并沒有實質性證據,無法将扶疏定罪。
元谌不置可否,轉而道:“當日我收到那刺客的恐吓書,上頭似乎意指某時某刻要取我性命,姚都統及其餘諸将官便力勸我提前回帝都述職,以免節外生枝。”
扶疏擡眼:“那殿下怎麼不走?”
元谌笑了笑道:“我答應阿耶,替他多陪伴我娘親三年,那便一天也少不得。”
扶疏默然片刻,道:“如此,那刺客倒甚是可惡,攪擾了殿下陪伴至親。”
“你是這般想的麼?”元谌眼睛裡閃爍着的神采讓人移不開眼,“那你大概不知,當我瞧見主帳梁木上釘着的那支響箭時,其實好奇之心遠遠多于畏懼。”
她說着,漫不經心将字紙折疊,攏在原處。
“從小到大,我見過形形色色之人。”元谌輕聲道,“他們因我的身份而尊敬我,也因我的身份而遠離我。他們授我以規矩,約我以禮教。他們言傳身教,展示着真相與事理在絕對權勢前應當保持妥協與屈從,是因着這個世道原就如此。”
“我親眼得見那刺客于三軍之間恣意來去,視王權與軍威如無物。此人孤身一人,僅憑匹夫之勇竟然有此等膽魄,敢于如此蔑視皇權禮教,和我先前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同。”
她略略沉默,末了偏開目光,不再去看面前人:“我偶爾會想,倘若我能有此等無畏,娘親與阿兄不至于走得這般混沌,不明不白。”
扶疏原本正低頭整理字紙,聞言手中活計一頓,就連錯了頁數也渾然不覺。
未曾思慮太多,她擡頭溫聲道:“可是臣以為殿下已經做得很好了。”
元谌複又望向她。
扶疏自認平日處事機敏,可此時對上元谌的目光,不知為何卻一句婉轉伶俐話也說不出。
她本想寬慰幾句,但最後卻隻是道:“伏屍二人,流血五步,殿下以為這便是勇麼?時運至者,應勢而為,時運去者,姑伏待之,此之謂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臣以為能屈能伸,才稱得上勇氣二字。至于那個刺客,臣以為也不過一介亡命之徒罷了。”
言語輕緩,卻透着拳拳之忱。
元谌怔了半晌,哼了一聲道:“所以這便是扶卿舉劾我的緣由麼?”
扶疏尴尬道:“臣不敢。”
元谌見狀,放緩了語氣,循循善誘道;“那我問你,你之舉劾是受何人指使?”
扶疏一驚,說了這麼久,倒是終于切入正題了。
回想方才,有了一瞬間的猶豫。但也隻是片刻,便做好了抉擇。
扶疏道:“臣奉旨查案,有了證據便一一具表上達天聽,并不曾有心栽贓架構。”
“我阿耶又為何單單挑中了你?”
“這臣确實不知,許是聖人瞧臣面善。”
“你就任于大理寺,是否是我二姐的人?”
扶疏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否認還是不想回答此話。
但凡洩露了半句不該說的話,她那素未謀面的雙親隻怕再也見不着明天的太陽了。
瞧她壓根油鹽不進,元谌氣極反笑,站起身冷笑道:“我情願聽你解釋,才會過來瞧你。你卻連實情都不肯說與我聽,又要我如何信你?”
扶疏忽然似下定了決心,“倘或時機成熟,臣願将臣所知的一切告知殿下。”
她語氣其實十分誠懇,隻是此時的元谌聽着卻怎麼聽怎麼像是空口許諾,于是冷道:“既如此,你就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離開好了。”
扶疏一怔:“怎麼才叫時機成熟?”
“我也想問,怎麼才叫個時機成熟?”元谌反問,“說不上來你便在此一直待着罷,等何時我親自允準,你再出這院落。”
“可是殿下先前曾答應過臣,抄寫完畢便容臣離開此院落。臣不眠不休,寫廢三支毛筆終于将其抄完。”扶疏邀功似的将疊好的字紙呈上,“殿下金口玉言,總不會出爾反爾罷?”
元谌抽過一張字紙,隻掃了一眼便冷道:“這字太醜,見不得人。全部作廢,重新抄一遍。”
……方才元谌不是還說這字有五六分像她自己麼?
“你不是說想練練字麼?在這好好練罷。”元谌說罷拂袖便要離去。
扶疏暗暗叫苦,但心裡也明白這是因着自己不肯坦誠相告的緣故,原是自己的不對,怪不得旁人。
扶疏瞧着她離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什麼,拎起桌上食盒歉然道:“臣未能完成殿下所托,這飯食臣受之有愧,還請殿下将它帶走罷。”
元谌頓了頓,隻是止步冷笑道:“若把你餓死,誰替我抄書?”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元谌走後,扶疏拎着食盒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才回到桌前将經文書紙挪開。
她洗淨雙手,小心翼翼打開食盒盒蓋。
待看到盒蓋中菜肴,不禁有了微微的失神。
醋溜素丸,茄菇小炒,山津燥餅,碟碟泛着熱氣,俱是典型的歸津地方特色菜品,想在遠隔千裡的帝都尋到是要費上一番心思。
歸津扶氏,正是扶疏入朝時借以挂名之郡望。
竟能夠細心若此。
扶疏一言不發用膳進食。
歸津位于中北,水土偏堿,是以當地人喜醋食酸,酸辣菜肴向是一大特色。
莼鲈之思,乃是遠離故土者所不能免。
隻不過扶疏實是清郡人士,生于帝都,長于江東,稍大一些之後便流亡于天下各地,隻求充饑,溫飽尚不可求,亦從未有過品食酸菜之喜好。
但許是太餓了,她頭一回覺得這些菜肴竟有些意外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