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過晌午,扶疏卻顧不上吃飯,隻是埋首桌前奮筆疾書。
她面前已堆了厚厚一摞書紙,均被一筆一畫書寫得滿滿當當。又前方是零散幾卷經文,一一攤開在面前。
寫着寫着,扶疏筆尖一頓。
“何等為十,謂能永離殺生、偷盜、邪行、诳語…… ”扶疏将經文與自己所抄書紙細細比對,自言自語,“不對,應該是妄語。”
情知此頁作廢,扶疏輕輕歎了口氣,蹙着眉将這一頁撕下來,揉成一團遠遠扔出窗外。
窗外已堆疊起了紙團做的小山。
重新寫起,依舊抹不平心底的躁意,心緒亦随之飄忽不定。
那日接旨之後,許是因着七殿下瞧扶疏不大順眼,她特地将扶疏安排在了寺内一處小小的院落内,不許其出門一步。
同時又将崇甯公主先前布置給她的抄寫經文的任務也統統打包扔給了扶疏。
她拿到經文書紙才發現,先前足足大半個月,元谌自己隻堪堪抄了不到半頁,旁的時間不知道去何處玩了?
這麼腹诽着,扶疏卻也隻能認栽,幾乎是不眠不休将足足三個月的抄寫量壓縮在一日,寫得手腕酸痛,隻求能早點抄完。
自她被困在大慈恩寺起,便同大理寺名義上的那些下屬衙役失去了聯系。雖然她及時向缪喻送她的暗哨發布了訊号,但苦于被禁足院落,暗哨反饋的消息遲遲無法到達她處。
元谌對她高明的輕功本事早有防備,這所安排的院落距離元谌自己的院落幾乎是挨着,扶疏這邊幾乎風吹草動都能立刻被感知,根本尋不到悄悄逃走的機會。
一字一句,眼看着終于快抄完了。
隻是縱使抄完了,元谌便當真會容她在這大慈恩寺内自由活動麼?
如今似乎陷入了一個難以轉圜的僵局,她與七殿下同困此處,境遇仿佛,卻因互相猜疑而彼此掣肘。
若想消除猜疑之心,應該也唯有坦誠一條路可走。可又要她如何放心将自己的處境與盤算同這位相見不過數面的殿下一一攤牌相告?
即便據實以告,元谌又怎麼會信?
心煩意亂,注意力無法集中于經文,一個恍惚間,她才發現方才竟不知不覺将元谌的名字也寫進了經文裡。
還連寫了兩遍。
瞧着她的名字,扶疏發呆半晌,末了娴熟地将此頁撕下,揉作一團看也不看便擲向窗外。
隻是等了許久也未聽見紙團落入小山的聲音。
扶疏疑惑擡頭,恰與窗外人四目相對。
窗外人不知何時來此。她背對着日影,天光籠在她銀白色披風上就像泛起了一絲冷霧,整個人似一株蒙上雪霜的玉樹。
隻可惜雪樹上此刻卻挂着一個紙團,瞧起來頗為滑稽。
元谌冷然觑她一眼,側過臉,伸手就将自個兒披風上的紙團取了下來。
她右手似乎拎着什麼東西,因此隻是單手将揉皺的紙團展平開來,似乎還想借此刁難扶疏幾句。
待她瞧清上面的内容,氣氛一時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你…”她呆了片刻,看起來有些不大自在,“你寫我名字做什麼?”
“……臣想練練字。”扶疏下意識接道。
元谌怔了一下,搖搖頭:“莫名其妙。”
說罷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吱呀一聲,轉身推開了門。
待她踏進屋門,扶疏才看清她拎的原是一個棕木食盒。
自知失言,為了補救一二,扶疏起身行禮後解釋道:“臣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名諱,臣自受旨以來,誠惶誠恐,唯恐失職辱命,故而……”
元谌尚未聽完便沉下了臉,不悅道:“莫要再同我端着官場這一套,再說這般話便自個兒出去。”
扶疏瞧這位殿下當真是有些惱了,便适時地閉上了口。
目光落在食盒上,扶疏再一聯想到元谌近來種種針對自己的安排,不禁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總不會是專程過來毒死她罷?
不過片刻又打消了念頭,暗笑自己多慮。
倘若不是為此,那這位殿下此來何意?
“我聽聞僧人并未按時來此供給飯食,大約以為我對你憎惡至極,不願觸了黴頭,這并非我本意。”
七殿下輕描淡寫,并未多提食盒的事,目光轉向了桌上的那摞字紙,坐下來揭起一張垂眸細瞧。
看了片刻,微微感歎道:“不過一日,我的字迹你學得倒有五六分像。”
扶疏立在一旁,本想恭維幾句,轉而想起元谌剛剛才對她這做派表示過不滿,便笑了笑道:“臨摹揣度,是臣從小學會的本事了。”
“是麼?”元谌又揭過一疊字紙一頁頁翻看着,端詳片刻道,“可惜下筆太過匆忙,運筆勾連不斷,足見用筆者抄寫時心急如焚。”
扶疏答道:“臣不過是想快些将殿下所托辦成罷了。”
元谌不再接話,繼續翻看字紙,二人一時無言。
扶疏正待神遊,忽聽對面人冷不丁道:“我瞧着你有些字落筆時筆鋒下沉,墨色稍重,總覺得之前在孝陵衛營見到過。”
扶疏眼皮跳了跳,裝傻道:“之前家中長輩倒也曾說過臣的字沒甚特色,和不少人頗像的。”
她是在說那張“雨夜子時,取君性命”的紙條麼?
當初那紙條出于謹慎,同現在抄寫經文一般,俱是扶疏刻意用了兩種不同于自己原本的筆迹。
但若說她匆忙中确有個别字暴露了書寫習慣,好似也說得過去。
隻是她此刻提及這個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