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脫不了的。”中年男人道,“最好的情況,要治一個失察之罪……”
“那最壞的情況呢?”陳以橋已然有了答案,“攝政王與漠北軍勾結,以權謀私,禍亂朝綱,甚至安上謀逆的罪名,也不無可能。”
謝靈均輕輕一笑,他閉目想起曾經的一幕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了漠北軍,也為了林家,更為了邊關,他不得不一步步泥足深陷,做局之人笃定了他的心志脾性,逼得他自投羅網。
“最怕的還是,他們要給秦周貪墨案翻案,到那時,對王爺而言便是鐵證如山。”中年男人想到了極壞的可能,“眼下是軍妓案與軍饷貪墨案并案處理,兵部盧正修推給了肖志高,這肖志高便是個替死鬼,從他那裡恐怕撬不出什麼來,六部之内恐怕早就做好了手腳。反倒是阆州刺史薛文重與越州刺史韓春烈……”
“定是那韓春烈,去年因為軍需問題,将軍便與那狗賊起了龃龉。”陳以橋激動地說道,“那賊子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昏聩無能的蠹蟲罷了,又心思狹隘記恨心重,這回便是刻意而為,想要置将軍于死地!”
“也未必。”中年男人沉思道,“或許是遭人利用,薛文重才是關鍵,當年的罪臣女眷都是交到他手上的,十幾名女子人不在阆州,他竟然半點兒也不知情,怎麼可能?”
說到這,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謝靈均,恭敬地問:“王爺心中是否已有成算?”
謝靈均倏爾睜眼,天色暗沉沉的,廊下的燈火映入他的瞳孔之中,仿佛星星點點的欲望與殺意。這個溫潤如玉的年輕男人,出身武将世家,身負書生之氣,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家,有那麼一二刻,猶如鬼神閻羅從無間地獄而出,妄圖摧毀整個人間。
“宋先生,薛文重還有幾日可到洛京?”謝靈均問。
宋先生便是那個中年男人,姓宋名玉才,常年出入攝政王府,看似王府幕僚門客,實則是文甯公主驸馬家的族人,與謝靈均有着一層名義上的表親關系。這文甯公主不是旁人,正是福儀郡主的母親,也就是謝靈均的曾外祖母。
隻不過,當年文甯公主隻生了一個女兒,宋家其餘子嗣皆不是公主血脈,嚴格意義上來講,宋家後人與林家、謝家,乃至于皇室,并無半點兒血緣關系。要不是文甯公主還在世,宋家仰賴着老翁主的榮光,隻怕早已不複從前了。
宋玉才也正因如此,才自尋門路投到了謝靈均門下。早年間他還心懷試探,與王府來往不甚密切,這兩年他愈發感到謝靈均年紀輕輕卻深不可測,才智猶如諸葛轉世,竟能将許多事預測個九分準确。他便也愈發死心塌地,一心為攝政王謀劃了。
“合該明日便會入京,到時一審便知。”宋玉才道,“當年的罪犯交接卷宗還在大理寺,白紙黑字不能抵賴,這十餘名女子不在阆州服刑,他薛文重必然得給個交代。”
謝靈均嗯了一聲,吩咐道:“讓張鹿山領一隊禁軍前去接應,務必保薛文重活着上明堂見天子。”
宋玉才愕然道:“那可是山南節度使親自押的人。”
他不信幾百軍士押送,還能讓一個州官丢了性命,那幕後之人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絕非是玩弄權術操控朝政這般簡單,已然是肆意虐殺草菅人命了啊。
謝靈均冷哼一聲,不置一詞。
曾經薛文重就是死在了京外五十裡的荀縣,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一次若薛文重不死,這風雲詭谲的朝堂又該如何變幻?
宋玉才神色一凜,心中有了計較,他試探地問道:“這幕後操縱者,王爺心中已有人選?”
謝靈均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起了候立一旁的陳以橋:“陳校尉,你覺得呢?”
陳以橋已然在二人的對話中聽懵,突然被問便怔住了,讪讪說道:“能操控朝局,欺上瞞下,拿州官當棋子,誣陷一軍主帥,這麼大能量……或是六部尚書?又或是内閣大臣?首輔嚴茂行?次輔管仲識?劉秉熙?史道非?韓……”
陳以橋念了一連串的人名,個個都是朝廷重臣,有的還是三朝元老,但謝靈均聽了都神色不改,直到陳以橋不可思議地猜道:“總不能是陛下吧?”
謝靈均輕聲一笑:“他?”
意味不明的語氣涵蓋着未盡之意。
宋玉才忽然開口:“陛下年紀雖小,卻也不是不能,說到底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上位者稍一動心念,自有萬千追随者揣摩心意伺機而為。”
“宋先生,你慎言!”陳以橋驚恐地環顧四周,見周圍安靜如斯,才回過頭來警告道,“此等言論,妄議天家,實屬大逆不道!宋先生莫要再說了!”
他見謝靈均并無異色,又勸道:“今日晌午陛下才訓斥了搬弄是非的内侍太監,如此維護攝政王的心意,豈能有假?縱然前朝往代有不少君臣猜忌的例子,但陛下可是在謝家府門裡長出來的孩子,與王爺兄弟情深……”
“的确。”謝靈均單薄的雙唇輕啟,吐露出兩個字來,陳以橋的話戛然而止。
隻聽得謝靈均溫聲說道:“陛下小時候極乖的,得一塊好吃的糕點,便要分我一半。明明吃不得太多甜的,又忍不住偷偷想要,将糕點囤到荷包裡,眼巴巴放了好幾日,拿到我跟前獻寶,結果都壞掉了。”
說到這,他輕輕笑了,漆黑的雙眸中露出一點别樣的溫情來。
陳以橋得了謝靈均的佐證,連忙附和:“是啊,卑職還記得從前随将軍來武成王府,陛下他……”
但沒等陳以橋說出什麼,謝靈均又很快說道:“但那也是小時候了。”
一句話一聲輕歎,似是什麼也沒說,又似是什麼都說盡了。
陳以橋訝然閉口,不敢再言。
宋玉才得了機會,冷冷說道:“陳校尉果然天真,被漠北軍帶得隻知忠君愛國,卻不知權力迷惑人心,這世上哪有什麼兄弟?隻有君臣罷了。别忘了是誰不顧林将軍有傷在身,非要将他召回洛京的?又是誰當年執意要追擊犬集人,一連三道旨意,逼得武成王帶傷領兵,歸京途中不治身亡?便是連謝世子,當年也是為了護着他……”
宋玉才見謝靈均面色不虞,連忙住了嘴,抱歉道:“屬下失言。”
陳以橋亦悻悻地埋下了頭,遮掩了眉眼,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窺見了身居高位手握權柄孤絕清冷的攝政王的内心。
那道年輕而溫和的聲音,伴着涓涓流水聲,在隔了許久之後,緩緩說道:“這世上,唯有單純又愚蠢的人,最會做惡傷人。”
那是對當今天子下的定論。
懷裡的貓兒嗚咽一聲,從攝政王腿上竄了出來,沒一會兒跑出了門,謝靈均也不制止,就這麼看着它遠去。